她看着这孙儿的眼神愈发慈爱起来。
不过,太后做了祖母的慈爱,可是和一般的老妇人做了祖母疼爱自己孙子的慈爱很不一样。
别的老妇人有了孙子,当了祖母,那是把自己的孙子当祖宗一样供起来,省下多少好吃好喝地都要捧到宝贝孙子面前,只要孙子愿意,自己的心肝掏出来给孙子吃了也甘心,只恨不能匍匐在地,跪在孙子面前伺候这个孙子。谁要是敢说她的孙子半分不好,她就能和谁拼命。
显然,赵太后还没有慈爱到这个份上。
她看着自己孙子的眼神,则是在充分地畅想着她的孙子能给她带来什么,畅想着等他长大了,她该如何使唤他、驱使他,让他为自己尽孝,让他为自己带来无尽的好处。
她使唤周奉疆这个养子并不算得心应手,因为没有那层血亲的关系,皇帝不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就算她养育了他一场,可底气还是虚的,她也怕皇帝随时随地会翻脸不认人。
可现在好了,亲孙子总算是有了,他身上也流着她的血,她是他亲祖宗,他总不能不孝敬她!
太后回到承圣殿的一路上都带着抹不去的笑意,福蓉也高兴:“太后盼了这么多年,总算一朝得偿所愿了。”
“也算是她的肚子争气,我没有白养活她一场。哎,当年我初与周鼎成婚时,有个装神弄鬼的死老道,嚷嚷着说我腹中血脉可以贵极天下,我一直以为他说的是我生下的儿子,没想到却应在了这个上头,原来说的是我的孙子!”
“不管应在什么上头,总归以后的嗣位之君,身上流着的都有太后您的一份血脉,旁人比不来的。”
“对了,”
赵太后的脚步微顿,“你打发人也和关起来的那个死丫头说一声,告诉她,叫她怀着身子少吃些东西,别把肚子养得大如铁球一般,到时候生也不好生,要有吃不尽的苦头的。告诉她,她妹妹养下的孩子才六斤多些,只要男人的种好,不还是一样活蹦乱跳,碍不了什么事的。”
关起来的那个死丫头,当然说的就是周婈珠了。
福蓉一面应下,一面又恭维说太后心善,还能念着那个犯了罪的庶女。
赵太后最后说出的这番话也不知是在嘲讽讥笑还是单纯地感慨了,
“媜媜还有亲娘看着,四娘生产时也有生母李太妃陪着,只她又没了母亲,一个人怀胎养孩子,没有亲娘提点她,我这个嫡母好歹要尽尽心。”
媜珠沉沉睡去的这段时间里,宫里宫外皆因她腹中诞下的这个孩子而天翻地覆,沸沸扬扬。
赵太后为她打点好了一切,以皇后的名义给宫里的下人奴才们该赏赐的都赏赐了,该施的恩典也都施下去了。
而她的丈夫则已确定了她孩子无可动摇的储君地位。
他为他们的孩子取名为“戎”。
《左传成公十三年》内有名句曰:“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皇帝命太子为“戎”,爱重之意已十分明显,无需多言矣。
外头喧喧嚷嚷,盛况空前,丝毫影响不了媜珠在椒房殿内的好眠。
她甚至还一连做了好几个光怪陆离的幻梦,一个接着一个梦境在她面前接连闪过。
第一个梦,她梦见自己的孩子没有顺利生下来,她死于分娩之苦,并且最终一尸两命,只能抱着自己的孩子默默地来到了阴司地府里,准备讨一碗孟婆汤再去投胎。
结果她刚抱着孩子挤进了阎王殿里,远处传来阵阵轰鸣声,一众鬼怪们纷纷四散逃开,说是人皇下阴间来了。
她还没摸清状况,却见周奉疆那厮着衮服大裳、大绶大带,耀武扬威地骑在高头大马上寻来了她面前,将她和怀中的孩子拉到马上去,对她说:
“好妹妹,你以为躲到阴间就能从我手心里逃走了?”
不知是不是她梦中的阴司地府太过可怖,她看着周奉疆那阴恻恻的笑更觉害怕,嘭一下又钻入了第二个梦里。
第二个梦,她死了,孩子没死,她生下一个小皇子,小皇子被他立为太子。
她死后,他郁郁寡欢地沉默了许多年,从此再不纳后宫,只一边一心养育着他们的孩子,一边在宫里各种做法要把她起死回生,还悄悄把她的尸身放在冰棺里数年不准下葬。
媜珠很无奈,其实她已经到地府打好了关系,一切收拾妥当,只等着重新投胎了。
可是周奉疆在阳间不准。
他每天晚上都要做法把她的魂魄召来人间,要她陪伴他,她不愿意,他就对她各种威胁,逼她过来。
他还威胁她说,如果她不肯过来陪他,他就拿她那还没下葬的完整尸体相陪,用她的尸体来稍解相思之苦。
媜珠觉得哥哥太没有底线了,简直根本就不是人,但她也只能每天晚上哭哭啼啼地飘回椒房殿的寝殿里陪着他。
而每个短暂相守的夜晚,他都对她严加拷问,问她有没有在地府里偷偷和别人好上。他很在意这一点。
“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这么多年我不敢杀张道恭,他病了我比他自己还着急,不惜重金把他治好了,就怕你们这对野鸳鸯在阴司地府里重逢相会!”
媜珠觉得他实在太可怕,被吓得不轻,嘭一下又钻入了第三个梦里。
——他是李伯骧,她还是周媜珠,也是李家的儿媳。
这一次,他们两人恩恩爱爱堪称“正常”地过完了夫妻情深的一世。
这个故事她之前听他说过,但只有自己经历过一遍之后,她才发现原来竟是真的。
嘭一下,这次她没有再钻进下一个梦里,她醒了。
周奉疆坐在她的床榻边看着她,眼神温柔而怜惜,宠溺非常:
“媜媜,你醒了?身上还好受吗?是不是饿了?要不要吃些东西?是想喝些甜羹还是汤膳?”
媜珠默然许久,并未答他,想到方才这人在自己梦里对自己的百般折磨,忽地起了些作恶的心思,眼神迷茫起来:
“你是谁呀?”
周奉疆的笑意也凝固住了。
他先随意安抚好她,而后赶忙退到殿外去找王医丞来询问。
王医丞也说这是有概率的事情,兴许娘娘就是在生产之后又受了刺激,陡然又忘记从前的事情了,不过只要以后养的好,说不定还会再想起来的。
于是乎,等周奉疆再回到媜珠身边时,他虽痛心于她的再度失忆,但为了博得她的信赖和爱意,一回生两回熟,这一次他又能面不改色的继续哄骗她。
“媜媜,我是你青梅竹马的丈夫,我们一直相爱非常。是你受苦了,你为了给我生育子嗣,分娩时遭了痛苦折磨,所以短暂失忆了,记不起曾经我们相爱过的往事了。”
媜珠演失忆也不是第一次,她也能很好地接上话茬:
“你是谁?你是谁?我一点也记不得你了,我怎么会给你生孩子……我要回家,我要爹爹和阿娘……”
周奉疆控制住力道,不轻不重地将她按住:
“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媜媜!我是你的丈夫,是你从前要死要活非嫁不可的情郎!还记得吗,当年你为了嫁给我,不惜和家中所有人闹翻,以死相逼定要和我在一起,我们这些年很恩爱的,你没有失忆前对我百依百顺,以夫为天,贤良温婉……现在我们还有了个孩子,你不想看看我们的孩子吗?”
她的眼神愈发惶恐和无辜起来:“夫君……丈夫?我当年以死相逼家人,一定要嫁给你?”
他点头应是:“这些年来你都对我万般痴迷,只有在我身边才能心安,你离不得我的,乖,你才刚生完孩子,好好歇一歇,好不好?也许过一会就能想起来了。”
媜珠面上渐渐浮起冷笑来:“不要脸,我什么时候闹着要嫁给你了!我什么时候对你万般痴迷了!只有你逼婚骗婚的份,你厚颜无耻,还敢对我栽赃陷害!”
……
周奉疆也蓦然回过味来了。
他凝神盯着媜珠看了许久,亦是森然冷笑,是被她气笑的:
“……媜媜啊,朕念着你辛苦,暂且不和你一般计较,你且等着吧。”
媜珠尚不知道,待她坐完了月子总算可以侍寝的那个晚上会遭受多少清算和折磨。反正她孕期也没少折腾,干了不少惹他生气的蠢事,他也忍下许多旧账没有舍得教训她。
她还在为自己可以算计他一回而感到得意,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来嘲笑他,母亲也风风火火地赶来了她这里,边往里走边道:
“哎呀我的祖宗,这又闹了什么官司了?怎么刚生完孩子就吵吵嚷嚷的?为人父母了还是这般小儿女打打闹闹的作态,哪有一点大人的模样?要我说你们这样也养不好孩子,戎儿不如给我抱去养才好。”
第104章
太后行至媜珠床榻前,对媜珠产后的状态也十分满意安心。
因为要坐月子的缘故,她一头的长发已叫嬷嬷们盘了起来,挽成一个温婉的发髻,带着一条双凤衔牡丹纹的金累丝镶宝珠绣抹额,是给她产后防风保暖,防止头上吹了风染下头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