媜珠媜珠,音同珍珠,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呢。
周奉疆后来听人说,周鼎这些年里之所以对没能生育过的正妻赵氏宠爱如初,是因为昔年他与赵夫人刚成婚时,婚后一起去拜过冀州的一个老道观,听过一句谶言。
那老道观是周鼎家族几代都极为敬重的宝地,听闻十分灵验。
就连几十年前周鼎之祖父决定雄踞冀州城作为周家的大本营,也是这老道观的祖师爷给算出来的。
当时那老道观里最德高望重的一位仙师,见到年轻的周鼎与赵夫人这对新婚燕尔时,便直截了当地对周鼎说,我的时日快将尽了,此生只能再给主公算上最后一谶,谶曰,
——主公的血脉日后将要贵极天下,必是从眼前妇人的腹中兴起。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血脉贵极天下,不就是他的血脉以后能够做天子么?
从眼前妇人的腹中兴起,那不就是说这女人的肚子里能生出天子?
周鼎闻言大喜,从那老道观回去后,就对赵夫人愈发宠爱。
赵夫人也因此常年自鸣得意,已经开始梦起来日自己的儿子当上天子、自己要做皇太后的场景了。
不过那时他们夫妻二人还并不知道,这句谶言最后到底应在了什么上头。
但是这些说来就长了。
赵夫人生下媜珠后,众人都说媜珠是个难得的好看孩子,刚生下来就是白白嫩嫩、漂漂亮亮的,必是天生的美人儿。
周奉疆身为赵夫人当时的养子,自然也有机会凑上前去看了一眼这个刚生出来的妹妹。
她刚生下来,被奶母们擦净身子、包裹进襁褓里后,他就见到了她。
的确是个只有一小团的小家伙。
她生下来虽然漂亮,但不知为何,一连三四天都没有睁眼,叫躺在榻上坐月子的赵夫人有些着急。
又有一天午后,周奉疆做完上午的课业后,按例又去赵夫人房中给她请安。
赵夫人对他招了招手,随口说了一句:“我的儿,今天去见过你媜媜妹妹了没有?你去奶母们房里看看,正好看看你妹妹今天睁眼了没有。”
他应了一声,这便退了出去。
媜珠那时刚刚吃饱了奶水,被奶母们放在一张精致华贵的小摇篮里躺着,她躺得很安稳,大约是睡着了。
可是她又没睁开眼,谁知道她到底是不是睡着了呢?
周奉疆静静地站在她的摇篮前看了她很久,见她还是毫无动静,他又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个时候,摇篮里小小的媜珠费力地晃了晃脑袋,像蝴蝶艰难振翅一般,一点点努力着睁开了她的眼睛。
新生的婴孩,果然拥有一双最纯洁无瑕的、柔嫩的眼睛。
她睁开眼,望见的只有他一个人。也许他就该是她来到这人世间第一个看到的人,也才应该是能呵护她一世的人。
后来她日渐长大了,到了快周岁的时候,也会在地上爬爬坐坐,日日十分活泼,就是学说话学得慢,仍然不见她开口唤人。
周奉疆时常陪她在一起玩。
有一天他在军营里回来,身上累得满身泥汗,正欲先去换身衣裳,可刚回了赵夫人的院子里,就听见好几个仆妇嬷嬷都笑着连声叫他,说是三娘子今天等他等了一天,叫他快去陪陪她。
他只好先去见她。
那才刚周岁的小家伙穿了身粉嘟嘟的衣裳,撅着嘴巴,一只手紧握着拳头,另一只手摇摇晃晃地扶着桌腿站在地上,一直向门外望,不知是在等着谁。
周奉疆到她面前蹲下:“媜媜是在等我回来么?”
媜珠还是撅着嘴,向他伸出了握着的那只小拳头,缓缓张开手,把一颗已经被她捏到变形发烂的荔枝递给他。
周奉疆一愣。
一旁媜珠的奶母们连是笑着道:“今日侯爷在咱们院子里陪咱们夫人用了午食,给我们夫人带了一盒子南边儿快马加鞭送来的荔枝。三娘子馋着要吃,侯爷和夫人就给了她两颗,我们剥了一颗给她吃了,还有一颗,三娘子死活捏在手里不给人碰。咱们就猜三娘子是要等着给小公子的,现下一瞧,果真是这样!”
媜珠向他张开了手,还是一脸期待地等着他接过那颗荔枝,其实那颗荔枝已经被她捏烂了,汁水流了她满手,把她一直紧握的拳头都弄得黏糊糊的。
周奉疆的心在那一刻抽搐了一下,有种心肺偾张的浑身痉挛袭来,让他的手都开始发抖。
他接过了那颗被捏烂的荔枝,剥开它的壳,把早已软烂的果肉当着她的面吞下。
其实那还是甜的。
吃完那颗荔枝后,他请媜珠的奶母们端来脸盆和巾帕,开始替媜珠擦着小手。
那么硬、那么粗糙的荔枝壳,她竟然傻乎乎地就捏在手心里捏了一下午,把她的手心都扎得通红。
他给她擦手,忍不住轻声说她是个傻姑娘,媜珠忽然对他笑了:“阿兄!阿兄!”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唤人。
……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从娘胎里一个软软小小的胎儿,到摇篮里嗷嗷待哺的婴孩,到梳着花苞髻的可爱孩童,他见证了她豆蔻年华身体抽条发育的年岁,也听闻过她十五六岁时便殊色冠绝北地的盛名。
直到如今,她躺在了他的床榻上,安安静静地卧在了他的怀里。
他甚至经历过她的第一次胎动,是她睁开眼后第一个见到的人,是她学会说话时第一个叫出的人。
为什么她不爱他?
为什么她没有永远都只爱他一个人?
从前和他那么好的妹妹,为什么自从张道恭从洛阳来了冀州之后,她就把视线从他身上转移给了张道恭?
她为什么会爱上张道恭那个没用的软弱废物?
除却没有张道恭那样生来凤子龙孙的尊贵血统之外,他还有哪里比不上张道恭?
情之一字上,如果不是因为张道恭,他何至于今时今日惶惶不安至此?何至于千防万防把她蒙骗在这金丝笼里,唯恐她思及过往之事?
甚至,也是因为张道恭,他不能和媜珠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孩子。
为什么他们几乎夜夜同房、为什么媜珠这么想要孩子,他们却一直没有?
周奉疆猛然从梦中醒来,出神地望着媜珠的睡颜。
这么多年里,许多个深夜里,他都会在她入睡之后再度惊起,然后在黑暗的沉默中一个人静静地看着她。
第19章
翌日媜珠还未睡醒时,皇帝已经悄无声息地从榻上起了身,服十二旒冕冠,起身去赴了大朝会。
朝会毕,皇帝又传召了三省里的一些官吏到宣室殿内议政,这一忙起来,一整个上午的时间便已悄然流逝。
直到午时的功夫,皇帝终于得空稍稍清静片刻,书房内空闲下来,宦官倪常善这才敛声轻步地入了内,托着一碗漆黑的汤药,小心地搁置在皇帝的桌案前,而后就赶忙退到了一旁,不敢多说一个字。
这汤药,每隔十日就会送一次到皇帝跟前来,从几年前他与媜珠成婚后开始,只要他们有过同房欢爱,这东西就几乎没有断过。
皇帝此时刚从繁杂的政事里得以暂且解脱,他抬手捏了捏眉心,望着这碗浓稠的黑色汤药的眼眸中压抑着翻腾的情绪。
倪常善敏锐地感受到皇帝的不快,他胆战心惊地无声又后退了一步,唯恐被帝王一怒波及到。
不过皇帝最终什么也没说,他照例端起了那药,一饮而尽,而后不轻不重地将瓷碗搁回了托盘里。
倪常善便上前收起了托盘,准备将这些东西带下去处理掉。
皇帝却忽然唤住了他:“去叫中书舍人草一份朕的口谕,即刻发给交州司马韩孝直,就说让他半年之内押着张道恭来见朕!去!若他明年三月之前荡平张道恭残部,朕,封他荆国公爵位!”
倪常善应下,这才退了下去。
等到宣室殿内再度只剩下周奉疆一个人时,他有些疲倦地靠回了椅背上,愣神地望着绣在自己正对面那张宽大屏风上的天下州郡四海疆域图,用眼神一一扫过自己所拥有的几乎广无边际的江山,喉间却一再泛起方才饮下的汤药的腥苦,让他的情绪愈加暴躁。
那是一碗男子饮用的、有短暂的避子效用的凉药。
是几年前成婚时,他自己要求医者为他调配的。
这些年,他和媜珠一直没有孩子的缘故,其实本就不该怪在媜珠的身上。是他一直在背着她吃药,是他不想让她生,所以她才没有怀上过。
可他为什么不想让她生?
新婚之初,确实是因为他舍不得她的身体,因为她大病尚未痊愈,他叫她好好养着身子,当然不敢让她在那样的情况下贸然受孕生子。
但到了后来,则纯粹是他自己心虚,所以不敢让她生,怕她再受刺激。
四年前,媜珠被她的庶弟刺激过一次,曾经短暂恢复过一段时间的记忆,那段时间,她和他闹得死去活来,甚至一度扬言宁愿死也不愿乱人伦委身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