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说什么傻话?”
皇帝一手托着媜珠的后腰,将媜珠的身子扶起来了些,俯首亲了亲她的唇,“朕不爱你,还能爱谁?咱们青梅竹马相识了这么多年,过去一起经历过多少事情……点点滴滴,都只有你陪在朕身边。朕此生挚爱也只有你。”
媜珠叹息:“可过去的事妾都不记得了。”
也许她从前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恋人,所以才能被男人视作心头的一片白月光,娶到手里宠了这么多年,过了这么多年无忧无虑的好日子。
皇帝问她:“那现在呢?现在你可有像朕爱你一般爱着朕?你失忆之前的事忘也就忘了罢,这五六年的光阴里,咱们在一起相守的年岁呢?可有多爱上朕几分?”
媜珠勉强挤出几分笑意,素手在皇帝胸膛前轻推了一把,语气像是埋怨撒娇:
“陛下还好意思说呢,妾嫁与您这五六年的时日里,咱们相守的时光还不足半数,陛下过去常年征战在外,有时一年在冀州家里还不到三四个月,只留妾一人独守空闺,您叫妾怎么爱您?”
皇帝眯了眯眼睛:“真的?媜媜记得这么清楚?”
话题大约是从“生不生孩子”转移到了“翻旧账”这上面,媜珠既说起此处,便也认真掰起了手指回忆:
“妾记得那年妾是春日的三月十二和陛下完婚,陛下婚后不到三个月就去了徐州伐徐州节度使章疗,待陛下回冀州时已是第二年夏末。您算算您走了多长时间?”
皇帝颔首向她致歉:“是朕之错。”
媜珠又说:“您那年说会留在家里多陪妾几个月,结果……结果那年六月、七月……八月,那年您、您——”
不知是想起了那年的什么事情,媜珠头颅中又一片空白,好像那一年中许久许久的记忆在她脑海里也被瞬间抽走了。
皇帝立马接过了话茬:“那年朕在家里陪媜媜过完了年,是正月年后才走的,媜媜这次可不能怨朕。”
话刚说完,他转头在寝殿里找起了他和媜珠一起养的那只波斯猫:“灿娘,灿娘呢?过来,今日朕允你上榻上来。”
听到皇帝唤它,灿娘子从房梁上跳了下来,扛着它蓬松柔软的大尾巴蹦蹦跳跳地上了帝后二人的床榻上。
灿娘子从前就喜欢爬到榻上玩,但它太容易掉毛了,周奉疆不惯着它的“邋遢”,不许它上榻,灿娘子多少畏惧他,于是也就不敢放肆。
今日难得是皇恩浩荡,允它放肆一回,灿娘子高兴得不得了,拉长了柔软的猫身在丝被上打起了滚。
媜珠的思绪也立马被它牵走,从周奉疆怀里起了身,半跪在榻上与灿娘子一道玩了起来。
皇帝满目柔情地注视着媜珠:“你陪它玩会儿吧,今年咱们一起守岁祈福。”
媜珠状作神情专注地逗着猫儿,全然不敢回头看皇帝一眼,唯恐皇帝在她的眼神里看出什么异常来。
*
她刚刚想起了一件事情。而且她觉得,皇帝大概也想起了那件事。
在她和皇帝成婚后的第二年夏天,她几乎丢失了一整个夏天的记忆。
从那年夏天五月末开始,直到七八月间,她恍然意识到自己的记忆都是一片空白,完全记不得那两三个月里发生过什么。
可是怎么会这样呢?
那两三个月里,到底又发生了一些什么?
方才她想到这一段,在努力地回想那一年的记忆时,皇帝显然就看出了些什么,一下就打断了她,没有让她继续深思下去。
连皇帝也觉得,那是一段不该被她想起的记忆吗?
可是究竟在什么情况下,一个人会无缘无故地消失掉两三个月的记忆呢?
而且,媜珠忽然又联想到了另一件事。
她开始失忆的那段时间,恰巧也是皇帝的妹妹兖国公主去世的时间。
——换句话说,正好从她受伤失忆之后,世上再无兖国公主此人了。
皇帝说,他和她之间的婚事,曾经遭到过她兄长的阻挠。
而皇帝自己身为兄长,也曾阻挠过兖国公主和河间王的婚事。
她梦里的兄长,曾经在她已经出嫁之后又带人把她抓回家中;
而当年兖国公主已经换上了嫁衣准备跟着河间王嫁去洛阳了,结果又被皇帝带着人抓回了冀州家中。
她看皇帝的样子,明明皇帝是很爱惜、在乎自己的这个妹妹的,但是他似乎又从未因兖国公主的死而伤心过。
还有在她最近断断续续所恢复的记忆里,当年那个她要嫁的男人,一直都说要带她嫁去洛阳,她最后也是在嫁去洛阳的路上被人拦了下来,软禁了起来。
她最近一直都怀疑自己压根不是赵家的女儿,不是襄国夫人的亲生女儿,她怀疑自己也许本来根本就不姓赵。
然而她的这张脸单挑出来看看,和她的“姑母”兼婆母赵太后又是有几分相似的。
侄女儿像姑母当然没什么问题,但如果这样的话,那她不就又成了赵氏女么?
可如果她是赵氏女,又该怎么解释她记忆里有个男人说过她父亲已经死了的事实呢?
这一切真的都只是巧合么?
除夕的子夜时分很快过去,媜珠隐约听到了宫墙外面传来了热闹的喧嚣爆竹之声,皇帝挥手打发灿娘子跳下了床,他欲拥着媜珠歇下:
“新年了,媜媜,咱们在一起又度过了一年。”
媜珠温柔地回他:“妾愿年年岁岁皆与陛下相守,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咱们睡下吧。”
这夜,媜珠靠在他怀里,脑海中莫名其妙地冒出了一个令她自己都感到惊悚的想法。
——她会不会就是皇帝和太后从来提也不愿多提的那个兖国公主?
会不会兖国公主从来都没有死,只是换了一种身份活在了这世上?
但这个念头实在太过令人骨颤肉惊,连媜珠自己都忍不住在他怀里发抖了几下。
皇帝以为她太累了,睡得不安稳,哄孩子一样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哄着她安静地睡下。
第30章
以媜珠目前所能接触到的世界来说,在她的世界里,对于她的身世,她能给出的合理的解释只有这一种。
——她似乎只可能是皇帝的妹妹兖国公主,只有这样,一切的疑问才能得到解答。
当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时,人的心里似乎就已经住下了一只鬼,千方百计地鼓动着你相信你揣测和怀疑的那个结果。
媜珠细细回想起失忆的这些年来她所经历的一切,哪怕是生活中每个细枝末节之处,都在支撑着她的猜测。
又比如说,当年她和皇帝刚新婚时,周三娘子兖国公主才刚“去世”不多久,皇帝没有为这个妹妹伤心也就罢了,就连周三娘子的亲生母亲赵夫人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伤心的神情。
别说什么伤心难过的脸色了,她身上连半分失去至亲的消瘦痕迹也没有。
不论是后来三娘子的生辰还是“祭日”,赵夫人好像都无动于衷,完全看不出任何的丧女之痛。
甚至有一年三娘子的“祭日”里,媜珠那天还曾瞥见赵夫人和婢子福蓉她们有说有笑的谈论着什么笑话。
对于一个失去唯一女儿的母亲来说,这可能么?合理么?
再联想到赵夫人对自己这个“儿媳”的疼爱和照顾,联想到自己的相貌和赵夫人的那几分相似之处……
媜珠心鼓如雷,再也睡不着了。
如果她真的是周三娘子……如果她真的原来是皇帝的妹妹……
媜珠枕在身旁男人健壮的胸膛上,忽然之间想要不顾一切地逃离。
她接受不了。哪怕这个男人对她再宠爱再呵护,她也接受不了。
她想离开,想要离开这个禁锢着她、看管着她的金丝笼,想要离开长安,想要见一见那个自己本来该嫁的男人,看看自己本来应该过着怎么样的人生。
她不是他的掌中雀,也许她本来有自己的人生。
*
龙章二年的正月初一,媜珠很早便来到赵太后的承圣殿里给太后请安。
她是来的最早的人,彼时太后宫里还没有旁的外人在,而皇帝也先去了前朝,没有陪着媜珠一起过来。
媜珠被人精心梳妆打扮过,华服凤冠,满身珠翠,本是贵不可及的模样,然而神色却显得有些憔悴,似乎是昨夜没有睡好。
赵太后见了她这样子,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说不心疼是假的。
她昨日的确当众给了女儿难堪,可那并不是她的本意啊。
她也只是作势给皇帝看,让皇帝早日和媜珠生子,立了太子,定了国本,既是为了皇帝自己的江山稳固,也是为了她和媜珠母女两人好。
赵太后带媜珠进了她的寝殿内殿说话,媜珠在她脚边跪下磕了头,赵太后心疼地托起媜珠的脸颊,抚了抚她眼尾的一点泪痕:
“皇后啊,你素知我平日的脾气,有时我说话虽不中听了些,可也是为了你好,你可莫怨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