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奉疆的记忆中,年幼时他和生母一起艰难求生的那段岁月里,他常常对命运感到愤恨。
恨明月高悬独不照我。
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豪胄子弟、富贵之家,也有那么多可以衣食无忧、不受饥寒、父母双全的百姓人家,有那么多人可以过得那么好,唯独他没有过上这样的生活。
为什么唯独他没有?
但这种恨不是彻底绝望的。他虽恨命运不公,也仍然坚信自己可以为自己改天换命。毕竟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直到媜珠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他照旧感到恨与不甘。
恨明月高悬不独照我。她那么好,可她为什么不能只爱他一人?
这才是真正叫他感到绝望的恨啊。
她是他心头唯一一片干净纯粹的皎皎白月光,但是月光是不能被囚禁的。
纵使你能筑金屋囚她,这片月光也只会不紧不慢地离开你的屋子,然后悠然落在那金屋的琉璃墙瓦上,她永远自由。
不仅不能被囚禁,这片能照在你身上的月光,也不会独属于你。
她照在很多人身上。
他可以杀掉所有让他不快的或是挡了他路的人,但是战场上兵戈相见时打打杀杀的那一套,却不能用在她身上。
他能拿她怎么办?
他现在卑微到连孩子都不敢让她生了,他还能怎么办?
*
在媜珠心情不好的这大半个月里,穆王也常遣穆王妃入宫探望皇后,向赵皇后请安。
佩芝发现,皇后近来倒是越来越愿意和穆王妃多说说话了。每次穆王妃过来,哪怕皇后本来情绪再不好,也能陪她坐着闲聊许久。
第34章
佩芝心中虽然有些不喜欢媜珠这样子,——见不得她一面对着皇帝甩脸色,一面对着旁人反而多数是温温柔柔的。
但是一来她没有资格多说什么,二来就算人家穆王妃这阵子进宫比从前频繁了些,到底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看着,也没见穆王妃在皇后跟前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每次穆王妃入宫都带着那年幼的小女婴,见了皇后,就把那孩子送到皇后跟前,叫孩子去讨皇后的欢心,哄皇后高兴些。
那孩子也的确十分可爱,每回媜珠哪怕心情再不好,只要见到穆王妃家的小县主荷儿,就立马过去把她抱进怀里逗弄着,而荷儿也从来都不畏生,在媜珠怀里咯咯笑得比谁都高兴。
这段时日里,因为皇后突如其来的郁郁寡欢,皇帝也跟着不痛快,整个椒房殿内外的宫人们无比小心翼翼、屏息凝神地伺候着,宫殿楼阁内外气氛都是低沉压迫,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也只有荷儿来的时候,她毫无顾忌地笑着嚷着的声音,才叫这死寂的椒房殿透出几分活人的生气来。
皇后从新年之后就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穆王妃既然携女来看望她,除了让皇后多抱抱她的女儿解闷之外,自是也要说几句宽慰她的话。
她有时会逗着根本还不会说话的荷儿说:
“荷儿荷儿,你去讲几个笑话哄皇后伯母高兴好不好?皇后伯母近来都没什么精神,伯母是天下国母,娘娘没精神了,这宫里宫外你的其他叔父姑母们见了都要揪心,叫天下臣民都牵挂不安呢,那可如何是好?”
媜珠温柔地看了她们母女一眼,悄然领会了穆王妃话中的意思。
穆王妃这是劝她不可再把自己的异样暴露在旁人面前,不能再让旁人知道她的秘密,因为旁人未必真的可靠,兴许他们若是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转头就告诉给了皇帝怎么办?
譬如,她的其他弟弟们,还有颍川公主等公主妹妹们。
她和穆王府之间的秘密,只能是他们的秘密,不能再让其他人掺和进来。
在椒房殿内外里三层外三层宫人的耳目监视之下,穆王妃虽然常来见她,但媜珠并不敢多问她什么事情,她也不敢把许多的话说得太直白,两人只能偶尔通过这样隐晦的言语进行短暂的交流。
在佩芝等人看来,这完全是正常无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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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皇帝私下问起佩芝几次,问穆王妃可有什么异动时,佩芝也只能如实告知,说穆王妃并没做什么不该做的事、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她又揣测说,皇后近来喜欢多和她说话、多召她进宫,大约也是喜欢她女儿荷儿的缘故,皇后已经到了能做母亲的年岁了,肯定是喜欢小孩子的。
她也曾壮着胆子小心地劝过皇帝一回:“陛下……您也瞧见了,娘娘有多喜欢小孩子,您不妨就叫她先怀一胎试试,兴许就把她的心拴住了。女人不都是这样的么。何况太后那里也催得急,朝臣们也盼着皇后有所生养,这对陛下来说如何都是件好事呢。”
她自认为自己在皇帝跟前有几分脸面,从皇帝当年刚到冀州侯府时,她就被拨去照顾他,是皇帝跟前为数不多用了近二十年的老人了,要不然周媜珠失忆之后,皇帝为什么单单指她来伺候他最心爱的女人呢?
皇帝信任她,她的心当然更偏在皇帝这里。
但面对她的出言献策,皇帝却似乎并不领情,反而还凉薄地瞥了她一眼:“你也在朕面前出这样的馊主意?”
见皇帝不悦,佩芝连忙告罪起来:“是婢僭越,陛下恕罪。”
佩芝退下后,皇帝沉沉呼出一口气,慢慢靠回到椅背上,一手撑额,眉目间露出了些许疲色。
不知为何,提到生育和子嗣这些话题,他忽然又想起了他的生母。
其实他还记得他母亲的名讳,母亲姓郑,名为萱,那时候许多人叫她萱娘,也会叫她郑二娘子。
也许这个世上没有人能真的彻底摆脱来自自己生母的影响吧。
按理来说,后来他有过一个出身显赫、身份高贵的养母赵夫人,赵夫人曾经对他确实也还不错,他本应忘记那个对他算不上好的生母的。
但是实际上他并没有做到。
生母对他说过的许多话,他至今仍然记得,至今都是一根扎在他心里的刺。
曾经,郑萱娘很多次对着他埋怨和咒骂过:
——“如果有的选,我绝不会生你。”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何至于过得如此辛苦!”
甚至有时,她还会对他似笑非笑地说:“早知当年把你刚生下就摔在地上摔死,我这会儿还少受了许多罪呢。”
后来,那些照顾媜珠的医者们私下对他说:“主公千万不能轻易让夫人生养,否则以夫人如今的情状,即便平安生下子嗣,也极有可能在情绪崩溃之下将孩子摔死、掐死。”
他现在不让媜珠生,既是因为害怕她因怀孕生产而受到刺激恢复记忆,也是不想让他的孩子拥有一个不爱自己的母亲。
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媜珠在和他相爱之后,心甘情愿地选择生下他们的孩子。
他并不指望媜珠做一个事必躬亲照顾孩子的辛劳的母亲,但是至少,她能不讨厌他们的孩子,她不会怨恨他们的孩子。
他希望她能真心喜爱他们共同的血脉。
然而如今他已近而立之年,他却迟迟不能从她眼中看到对他全然信任依赖的那份爱意。
*
何止佩芝心里暗暗有些不喜媜珠现在这样子,就连赵太后也看不惯她。
有一日媜珠去给赵太后请安,赵太后还冷冷地低斥了她几句:
“年节里头,正是热闹的时令,海晏河清太平盛世的,你整日在椒房殿摆着这脸色是给谁看!哭谁的丧呢?难道是给我看的吗!还不快收起你这丢人现眼的样子,好端端的一个皇后,连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拎不清了!几年没见你给皇帝生下一儿两女的,架子倒是比谁都能摆!皇帝一时半会捧着你哄着你,难道长久都能这样么?”
然而此时媜珠已非彼时媜珠,若是从前的她被婆婆这样骂了,恐怕能羞愤委屈得好几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如今的她心却无比沉静。
她不再稀罕这个皇后之位,也不稀罕做一个旁人眼里贤良淑德的温顺国母。这些本来也不属于她。
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前所未有地野了,她想离开这里,想去寻找她本来该过的人生,想要知道本来一切的真相。
如今的她只知道自己是周三娘子,但实际上还并没有想起她丢失的那些记忆,她还并没有清清楚楚地知道当年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
不过穆王他们一定知道。穆王一定还有话对她说。
她现在只想离开这牢笼一般的重重深宫禁庭,想要过无拘无束的自由的生活。
自由地去见她想见的人,听别人说她想知道的事情,不用被皇帝监视,不用被迫在他身|下侍寝,不用被他派来的耳目爪牙时时刻刻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因此,面对皇太后罕见的怒气,媜珠只是很平静地回了她一句:
“母亲多心了,妾并无此念,何曾对母亲不敬。”
而后就起身敛衽向她行了个礼,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