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太后费劲最后一丝力气状若坦然无事的样子与他们说:“我乏了,今日不留皇帝和皇后在这久坐,你们回去吧。”
媜珠还能俯身敛衽给她行了个礼:“妾知。母亲累倦了,定要好生歇歇,否则妾心如何能安。初夏时节闷热,母亲可饮荷叶山楂乌梅水,宜消暑开胃。”
周奉疆这一日将媜珠带回椒房殿后便离开了,当夜也未留宿于此,大约是想叫她一个人冷静冷静的意思。
长夜深深,媜珠在这张宽大的床榻上辗转反侧,泪湿枕榻,久久不能眠。
灿娘子不知在何处的博古架上喵喵叫了几声,发现竟难得有一日周奉疆不在而媜珠独宿的,犹豫了许久后,终是壮着胆子跳进了帷帐之内,躺在了媜珠的身边,猫爪轻轻触碰媜珠柔软的身体,示意媜珠它过来了。
从前还在冀州时,周奉疆征战在外的许多个夜晚里,她都是抱着灿娘子睡的。
只是周奉疆厌烦猫毛沾身,又不喜媜珠在面对他时将精力分给别的物什,所以只要他一回来,灿娘子就不能再陪媜珠睡。
这一夜灿娘子再度过来,媜珠并未驱赶它,她像抱着婴孩般抱住灿娘子,蹭着灿娘子毛绒绒的身子,这一夜终于勉强睡去。
临睡前,她迷迷糊糊地将下巴搁在灿娘子的猫头上,哽咽道:
“以后我就和你一起睡才好,我不要陪他,不要男人。”
“喵呜~”
媜珠这一夜没睡好,皇帝留在宣室殿的书房里自然更不会好眠。
媜珠尚有灿娘子相伴,而周奉疆却是独身一人,一无所有。
直到这一夜,他仍在不停地思索一个问题:媜珠为什么不爱他?
她为什么要这样痛苦?
在他身边到底有什么真的值得她痛苦的东西?
是他还不够爱她吗?
幼时她分明是那样爱他、那样依赖他这个兄长,那她现在为什么会不愿意做他的女人呢?
她总是提到他们的床帷之事,又总是极不情愿的样子,或许是因为和他在一起怕痛怕累?
可她并不该因为这一件事就闹成这样,非要离开他不可。况且,她每次都是有感觉、有反应的。
她也并非无法从中得到欢愉。她应当也很快乐才是啊。
甚至每一次她正满面潮红汗湿地沉浸其中时,有时他抽身离去,她还会露出那样怅然若失的神情,会娇滴滴地抚着他的肩膀,求他不要离开。
那为什么事后下了床榻,她又常常是那般受了莫大屈辱似的?
……
或许终了半生,他想要的从来都没有得到过。
他在许多人身上想要得到爱,而这些人并不愿意爱他。
他尝试过讨好生母、养父、养母、包括养父家的其他兄弟们,可这些人对他都没有真情。
唯一一个爱过他的,只有媜珠。
他发誓要让自己强大起来,有朝一日可以随心所欲地爱她、保护她。
但当他实现这个愿望后,她却这样轻飘飘地想要从中抽身,说她并不爱他,并不愿意陪在他身边。
他怎么会允她。
翌日,当皇帝大朝会毕,欲去椒房殿内看望媜珠时,倪常善替地牢里的狱卒们过来传了话,说前楚的周淑妃欲求见陛下。
皇帝想也不想地回绝了。
“朕不见。”
倪常善又道:
“周淑妃在狱中闹了一整夜,半夜里就要死要活地说要求见陛下。呃,周淑妃说,她有一言要进与皇后娘娘听,可以帮陛下让娘娘回心转意。”
皇帝的脚步顿住了。
——“你告诉她,她若说不出半个有用的字来,朕就将她那段充带到她面前一片片凌迟给她看。”
半晌后,皇帝道。
第65章
在这个夜晚里,注定和这场闹剧相关的所有人都不得安眠。
诸如穆王、穆王妃、颍川公主和张道恭他们,大抵是为了自己来日的命数而悬心不安,赵太后则是单纯被自己女儿气得心口疼。
然,在这一夜里真正思考过自己的人生的,却仍是只有周氏双珠姐妹。
只有媜珠和婈珠。
当这个漫长的夜晚过去,第二日晨曦朝阳的光束照在她们身上时,分别在地牢和在椒房殿的姐妹二人竟都懵懵懂懂地感到一种有如脱胎换骨般的新生感。
——她们从前的人生,都走得太错了。
于媜珠而言,在这一夜里,直到她抱着灿娘子浑浑噩噩地勉强睡下时,她脑海中依然在思考一个问题。
她那样在乎自己的亲人、手足,究竟有没有意义?
做人女儿的那十几年里,她尽心尽力地照顾家中所有人,尽心尽力地对家中的手足兄弟姐妹好,其实,都是在自作多情吧?
母亲曾经耳提面命地告诉过她很多次,母亲说,人心隔肚皮,哪怕是一个娘肚子里生出来,亲娘也未必真心疼爱自己的每一个孩子,何况她和她的手足们并非出自一母?
同出一母的兄弟姐妹之间,日后各自成家了,互相嫉妒翻脸不认人的皆大有人在,媜媜啊,你明知你母亲并不喜欢你父亲纳的那些妾室们、更不喜欢那些下贱庶孽,你又何苦这样眼巴巴地去对他们好?
人家领你的情吗?人家又会回报你几分?
这样的道理,媜珠自己心里未必不明白。
可那时媜珠并没有太将这些放在心上。
人心难测的道理她懂,她也没有指望自己怎样对别人、别人就怎样回报她。
就像外祖赵家的两位舅母们的关系一样,妯娌二人之间,难道彼此都是真心的吗?难道都是真心盼着别人一定比自家好的吗?
可哪怕心里多少都有些见不得人的心思,一家人在面上不还是客客气气的?
两位舅母平日里见了面,不还是亲亲热热如姐妹一般?掌家打理家务事时,妯娌二人也是有商有量好言好语的。
她们见了对方生养的孩儿,不也还是把自己的侄儿侄女们抱在怀里疼得和亲生的一样?
如此这般,在外人看来,这就是和和气气、蒸蒸日上的世家大族该有的风貌,这是叫外人羡慕的。
日子么,不都是这样过下去的?
媜珠昔日所求的,便是这般。
正是因为她知道,父亲的妻妾太多,子嗣太多,互相之间非出一母的儿女更是太多,父亲在家中待的时日不长,对儿女们的关怀更是少得可怜,母亲……母亲也不愿亲热那些庶子庶女们,这个偌大的家族,若是再没有一些互相慰藉关心的温情,整个冀州侯府里就只会充斥着各种各样尔虞我诈、钩心斗角的算计。
她希望她能让这个家稍稍温情一些,和睦一些,姊妹之间亲热一些,所以她努力地付出,她做了很多很多,她自以为自己所做的是有用的。
然则今朝看来,原来一切都是她自己自以为是的笑话罢了。
她眼中所见的是穆王弟弟他们对她的不满和唾骂,实则她心知肚明,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这个家里的其他弟弟妹妹包括族中宗亲们,对她的态度应当也大差不离。
他们都不喜欢她。
这世上十之八九的人都难于面对自己被人所厌恶的事实,尤其是在自己对旁人付出之后、仍然收获了对方的厌恶和冷眼。
媜珠也不例外。
她如今是躲在了这椒房殿里,躲在这金殿珠阙之中,将自己蒙着脑袋藏了起来,可是只要一想到在这宫城外面,还有许许多多厌恶她、咒骂她的人,她就一阵血冷,甚至连再出去见人的勇气都没有。
可是,为什么是她来承受这些呢?为什么偏偏是她?
媜珠遥遥回忆起,自己这一生这样善良温顺的起点,实则是始于她父亲周鼎的教诲。
是父亲教她这样做的。
年幼时,她也很喜欢缠着家中庶兄姊妹们陪她一起玩,但是不知为何,幼年时的她便早已有些敏锐地察觉出了,自己的亲生兄长们其实并不是特别的喜欢她,每次只要她出现在他们面前,小声祈求着想要和他们一起玩的时候,他们的神色都有些隐晦而不可捉摸的厌恶、不耐烦。
后来有一次白日里,她偶然听谁说了一嘴,说几位兄长们今日正在湖心凉亭里小聚,于是她也起了贪玩之心,请母亲院中小厨房里的厨娘们给她做了一盒精致的糕点,蹦蹦跳跳地提着这盒糕点去寻兄长们,想要和兄长们玩,和兄长们分享她近来最爱吃的点心。
然而当她找到那里时,才发现兄长们并不是很愿意搭理她,她将糕点摆在石桌上,兄长们也不愿品尝。
她只得手足无措地缩在凉亭的一角,静静地看着他们。之后不知怎的,似乎是有人绊了她一脚还是碰到了她,她一下失足跌落了湖水里。
她努力地挣扎着,费力求救,可凉亭里的兄长们只在面上做了惊慌失措状,口中直呼“这可如何是好”,却无一人真正为她做了什么。
他们不仅没有对她伸出援手,甚至只是连去叫人来救她也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