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管事只斜眼看了这秋宁一眼,似是不屑,然后转身对宋婉嘱托:“宋娘子问完话便出来罢,奴服侍老夫人,不好进去被染了三夫人的病气。”
宋婉接过随行丫鬟递来的干净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去额角的水:“这是自然。”
在一旁打帘的秋宁涨红了脸,手指轻颤着,宋婉无意瞧过去,只见这年轻的小丫鬟故作镇定地不停眨巴眼睛,把泪水憋了回去。
唉,宋婉在心里叹了口气,缓步进去。
屋里燃着香,密不透风的窗户让里间有些闷人。宋婉从燃香中嗅出淡淡的血腥味,还有烧灼的气味。
她对气味一向十分敏感,这里面混杂的味道让自己的头有点发昏了。
并且这房间装置给了宋婉很熟悉的感觉,就像再一次回到了平江城赵夫人的屋子,都那样密不透风、昏暗,弥漫着女子生产过后的挥之不散的味道。
宋婉想到这停下脚步,无意抬眸见案桌之上悬挂着观音像,忽而想到为何如此相似。
因为这样的房间,都像紧闭着凝固着一团生命。
“小娘子,三夫人在里间。”
秋宁怯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但她目光却十分警惕地看着宋婉,好像在怀疑宋婉一切的举动。
“多谢。”
宋婉没有回头,用了点力推开门,更沉闷的气味扑着面而来。
“去把窗户开点缝。”
宋婉面色不变,只出声对秋宁吩咐,然后继续向着水波纹三联屏风后走去。
淅沥的雨声残敲窗棂,一点凉风顺着缝隙钻进屋里,弄动案几针篓里的彩穗,却被突然出现的一根手指压住。
手指白细,宋婉看去,是一位披头散发趴在桌子上的女子的手。女子旁若无人地摆弄着桌上的色彩艳丽的磨合罗*。
秋宁连忙走过来把针篓端下去,问:“三夫人,可还要茶水?”
“不要了。”
三夫人慢慢直起身子,偏头逆光向宋婉的位置看过来:“你是哪个院子里的?”
宋婉敬声回复:“妾只是来柴府的女医。”
“大夫?”秋宁被宋婉的身份吓了一跳:“何时又请了大夫过来?”
三夫人目光陡然变亮,她攥着磨合罗,挥手兴致勃勃地喊:“秋宁下去!大夫来!”
这一喊一动作着实与三夫人清秀的面容不符,宋婉向侧边退了一步,正面好对着秋宁。
小丫鬟不敢违抗命令,但又不想走,拼命对宋婉摇头,面容焦急且无奈。
“三夫人莫急,”宋婉走上去,微凉的指尖顺着三夫人前额中线慢慢划过,从神庭到百会揉了揉:“我要与秋宁说句话才能为夫人诊治。”
宋婉单膝抵在软榻上,垂眸与三夫人对视,目光柔和。
“哦。”
三夫人点头,又低下头把玩着桌上磨合罗。
宋婉走到一旁,对秋宁招手,示意她过来说话。
她问:“三夫人现在什么情况?”
秋宁拧眉:“夫人小产半月,身子恢复得不错,就是莫名对小孩的玩意非常喜欢。”
“但,这些小玩意儿都是为未出世的孩子备着的,”秋宁浑身颤抖:“奴怕夫人看了伤心都藏起来了。可夜里夫人不知怎么找出来,于是这段时间时不时就会看着这些东西痴笑,变得如孩童一般,还要奴婢们陪玩。”
宋婉在秋宁诉说时,静静看着又在拨弄竹蜻蜓的女子,有些了然。
“夫人不是首次小产吧。”
秋宁瞪大了双眸,不可置信道:“小娘子,如,如何瞧出来的?!”
“桌上摆着三个磨合罗。”
磨合罗,常是一种土泥玩偶,有时也可用象牙等名贵之品制作,形似孩童,衣裳通为上红下绿,姿态各异,颇讨人喜欢。
秋宁点头:“是啊,是三夫人交代奴买回来的。”
宋婉抬手示意秋宁向摩合罗看去:“每失去一个孩子,都用一个玩偶代替,睹物思人久了,心疾愈加深重,精神不振而致错乱。”
“三夫人这次失去的,应该是个男婴。此前都是女婴吧。”
“小娘子,你…”秋宁看着宋婉,心中发毛:“你如何知道?”
“因为,”宋婉偏头看向这面容惊恐的小丫头,淡笑:“你刚才说摩合罗是三夫人交代买的,若不是刻意为之,为何要买一男二女的玩偶?并且你看,三夫人还给他们分别穿戴了不同的衣裳,故而不难猜。”
“至于这次为何是男婴,因为这代表男子的摩合罗看起来比另外两个最新。”
秋宁眼睛慢慢瞪大,不可思议道:“小娘子你真厉害啊。”
宋婉微微摇头:“心病最难医,对三夫人的病而我恐怕无能为力。”
“为何?小娘子你切莫如此啊,”秋宁连忙挽着宋婉的手把她带到三夫人身旁,跪下求她:“其他请来的大夫都草草了事,娘子您为女医,怎能推辞啊?”
三夫人被秋宁的动作吓了一跳,从榻上探出身子要扶起小丫头,宋婉站在一边,不动不笑,颇为冷淡。
“若要医,可以,”宋婉敛眸盯着秋宁看:“对医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能做到?”
第12章
夏雨渐歇,院中竹林幽绿。
宋婉问完三夫人与秋宁一番话,伏案写下药方。
房间光色黯淡,秋宁点灯,亮了一室。宋婉起笔续纸,对于三夫人欲痴欲狂的病,她正思索着如何配伍药材,浑然不觉窗外雨停。
“咚咚”
两次叩击窗棂的声音从外传进来,宋婉收笔的动作微顿,问:“谁在外面?”
梁恒的声音蒙蒙地透过窗纸传入——
“天色不早,接你回去。”
宋婉这才注意原来已至傍晚,只是秋宁掌灯在侧,照得室内光亮,才不觉光阴流转。
她抚平因久坐有些起褶的百迭裙,动作轻柔缓和,然后向三夫人福身告退。
宋婉刚出了门,孙仆妇就赶脚着上前:“宋娘子,你可算出来了。”
孙仆妇轻推着宋婉,很是惶恐:“世子爷在外等宋娘子你好一会了。”
宋婉存疑:“怎么让人不进去告我一声?”
“梁世子他,”孙仆妇叹了口气:“他不让,说大夫在里面看病,哪有催人的道理。”
“这样吗?”
宋婉转眸寻着梁恒的身影,有些失笑,不让别人进来催,自己反倒敲着窗户赶着人出来,好无道理。
她出了院门,看见梁恒孤身站在水桥上的身影。
雨后起风,吹皱一塘水波,倒映在水面的孤影曲弯无形,再风静时,如镜池面已是双影并肩。
梁恒盯着池水看了片刻,孤影的空缺被沉默地填满,他转眸看向身侧,只见宋婉柔和的侧脸,目光从光洁的额头滑落到绯红的薄唇。
宋婉瞧着水下游鱼散去,才回神,偏头对上梁恒陡然移开的目光,语声温和:“大人,妾已问完了三夫人,具体事宜且回去再与你讲可好?”
“走吧。”
梁恒不自在地摸了摸有些发热的耳朵,转身走在宋婉前。
二人辞了柴府一干人,坐上马车欲行去大理寺。
已近傍晚,坊市热闹起来,走贩卖食,灯花银饰,果蔬佳肴,莫不呈在两旁,闹声笑语皆在此间。
宋婉撩开帘子,向外看着,马车慢行时她无意瞥见卖饰品的商贩摊子,心思沉重。
梁恒屈指轻敲檀木雕花桌,支着头看向敛眸不语的宋婉,不满:“不是说有话与我讲吗?怎么看着别的去了?”
宋婉回神,要笑不笑地勾了勾唇角,然后正襟危坐在一边,挽袖为梁恒倒了杯茶:“妾在为老夫人诊治时,听她身边的孙管事说柴小公子的葬礼再办了一次。”
梁恒点头:“我知道,柴小公子半年前就草草办了一场白事,今儿进屋便看见这老夫人院里丫鬟手上都戴着孝布。”
“柴府近来无人逝,想来也是为柴小公子办的。”
宋婉看着已经舒展长眉,喝完茶慵懒靠在车壁上的梁恒,觉得这人好像被顺了毛的狸奴,便问:“那大人可知道为何再办?”
梁恒微挑眉,盯着宋婉有些苍白的唇色,忽然问了一句:“你冷吗?”
宋婉不知梁恒怎么突然冒出这一句,没反应过来:“什么?”
“没什么。”
梁恒又给自己到了一杯茶,即使那杯茶先前只被喝了一点。
宋婉记着时间紧,便不再与梁恒卖关子:“再办葬礼这件事这是老夫人提出来的。”
“去岁秋末冬初,柴府接连遭了三夫人小产、宅中闹鬼死仆、又旁支幼儿死三,”宋婉停顿了一下:“以及柴大人接连遭了弹劾,贬官之事迫在眉睫。”
“三夫人一日出去透风,在寺庙遇到了一个陈婆,算出她所在的府中有鬼魂纠缠,此年犯太岁,凶上加凶。所以三夫人特请她到府上请神,卦象应柴小公子院中,这个陈婆说柴小公子心有未尽之事,所以不肯入轮回,导致府上所有人都受其阴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