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老病死便是他们一生最顺利的概括。
而妇人生子见血,最是不吉利,不可在家中主屋,而多户人家又无多余的房间给产妇,便把产房迁到路边或坟墓旁,有一些钱的就去请个稳婆,没钱的全靠自己。
宋婉跟在阿婆出柴门,向东走了五六步,便看到一间茅草房七零八落地藏在草堆后,阿婆站在路边不过去,叹了口气道:“产妇就在里面,我最近要去给祖宗烧香,不能过去,小娘子你过去吧。”
宋婉点点头,抬脚走近茅草房内。
一推门,闷热难闻的味道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着睁不开眼。
宋婉戴上自制的面罩,继续向里走,血腥味愈发凝重。这房子不大,走两步就看到产妇衣衫大开地躺在草堆上,身下鲜血淋漓,像细小的河流浸过粗糙的草褥,流到宋婉脚边时已经暗红一片。
嘴角长着黑斑的稳婆看到陌生女子,皱眉问:“哎,你谁啊?”
宋婉将黄木医箱放在稍高处,
闻言道:“我是娄家阿婆请来给你当帮手的。”
她刻意摆低自己的身份,只为少些纠葛,留出更多的时间去救人。
“哎?”稳婆看见宋婉稳稳当当的动作与神态,有些奇怪地嘟囔:“那老婆子也没和我说啊?”
宋婉已经听不见别人的声音了,她眼里只有这个病者,整体看了眼如今气息微弱的产妇,产道还没有完全开指,根本就没到临产的时候。
于是宋婉随口对身边走动的人说:“你去煮点东西来喂她。”
稳婆:“…我?”
宋婉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还不快去?”
稳婆不明所以但有些害怕地出去了。
宋婉掏出备在袖中的回阳丹喂给产妇,用帕子将她湿透的身体擦干,随后褪下外衣垫在产妇身下,沉声道:“你现在可有阵痛?”
产妇弱弱地点头。
“昨日家人送你来这时可有阵痛?”
摇头。
宋婉秀眉轻蹙:“是因为水破了才把你送这里来?”
点头。
果然,宋婉叹了口气道:“我现在跟你讲的每一句都要认真听,否则你的小孩就没了,最后就连你自己能不能保下我也不能保证。”
产妇有些蜡黄的脸满是虚弱的痛苦,她重重地点头,表示一定听宋婉的话。
宋婉把着产妇的脉,神色认真地说:“一,你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多吃点。二,等会痛的时候不要忍痛,可以喊出来。三,我刚才说错一句话,有我在这里,你和小孩都能平平安安的,听见了吗?”
“…谢谢。”
躺着的女子嘴唇轻颤,滚烫的泪水像断线的珍珠一颗颗从眼角流出,眼神慢慢恢复了一丝神采。
方才稳婆说她生不下来,一定要使完力气挣着孩子出来,而且好媳妇是不能喊出来的,一定要安安静静!
她因为使劲而感到痛苦,因为痛喊而羞愧,只觉得身下在流血,不在因为孩子而感到幸福。
见她生不出来,稳婆责备她连个小孩都生不出来,说再不出来只能生拉出来了!她又惊又怕,痛得更厉害了。
而宋婉的话无疑给了她放松的理由,也给了她继续的意义。
稳婆端来了薯米粥,农户家连荤食都拿不出来,宋婉挑剔不得,只能喂完这碗粥,期待自己的药丸发挥疗效。
方才她把脉,这个产妇隐隐有了离经脉,估计生产也就在今日,只盼她能蓄好之前误用的力气,好好准备接下来的“硬仗”。
宋婉带着稳婆忙活着重新准备剪子,油灯,热水,裹布等所需品,果然待到傍晚,产妇狰狞着面容生下一个男孩。
稳婆连忙笑眯眯用裹布接过新生儿,带着孩子去给外面一家人看了。
宋婉则立即又给了产妇一粒价值千金的回魂丹,看着她不肯闭上的眼睛,真心实意道:“方才生产时你力气那样大,嗓门那么亮,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娘子。”
因为宋婉那突如其来的夸奖,产妇眨了眨眼,从孩子被抱走的悲伤中回到自己虚弱的不能动弹的身体。
才恍然,才大悟,原来自己是个了不得的人。
十八年来,这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到有人夸她力气大,嗓门亮,赞她厉害。
她不曾也不敢想,这些遭人鄙夷的地方,有朝一日被一个看起来年轻好看的女娘当做宝,不吝心意的夸奖。
也是眨眼的瞬间,她的心思放在了自己身上。
宋婉见产妇眯着眼睡着,知道这个人的情况不会太差,便将场地收拾干净妥帖,微微开了草门的一道缝隙,驱散异味。
过了两日,宋婉将产妇调理过来,留下几贴药,方才要辞别。
“宋小妹,若有一日你到了这里,一定一定要来见我。”
宋婉看着娄家娘子粗糙干裂的手紧握自己的手腕,懂得了她的情意。
她回握着娄家娘子的手,轻轻拍着:“阿姊放心,你在宋婉心里是一个身材高大、嗓门嘹亮的厉害女娘,是独一无二、离开任何人都能活得最好的阿姊。”
宋婉不曾评判娄家娘子的遭遇,也不去拯救,她尽力做到自己能做的事,决绝地去完成自己的心愿。
她还不曾感悟这山水一路来,原来师兄与宗门放在心里的那一把火,已燎尽生命的原野,埋在那坟寂的心底的,是烟灰里“愿女子亦能如鸿似鹤”的一粒火星。
“好!我知晓!”
娄家娘子摸了摸自己湿润的眼角,放开手目送宋婉坐着阿爹的牛车渐行渐远。
宋婉终于赶在城门落锁前入了鹤京,兜转一圈才在客栈落脚。
想着时间还早,宋婉吃完饭便去附近的朱雀街闲逛。
想来今日是什么节日,不少衣着华贵的女娘身后跟着婢女,成群结伴地在颖水河边放灯。也有打马嬉笑的少年郎,意气风发地高谈阔论。
宋婉穿着被洗得发旧的薄紫色衣裙,孤零零站在廊桥上,她垂眸看着在落满星光的河面上漂着的莲花灯,神色淡淡。
在鹤京,她无所依靠,是个异乡客。
失神间,一阵嬉笑吵闹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靴子踩在石板上“哒哒”的声音速而靠近,在远处天空银花焰火绽开的时刻,一个少年郎“砰”地撞倒在宋婉身侧的栏杆上。
郎君吃痛地“嗷”了一声,宋婉不知失措地扶住少年郎君有力的臂膀,而他下意识伸手贴到宋婉的一截腰身。
两者都是愕然相望,眼眸纯粹地映着对方懵然的面容,也透着灿烂的星色。
命里相逢君不知,黄泉途中遇故人。
第45章
山里清晨幽静自然,鸟鸣溪流,清风徐来。
白芷刚起身,便看见窗前静立着一个单薄的身影,乌发如瀑布般披散在洁白的衣裳上,更显背影的寂寥。
“娘子?”
小心翼翼的声音将宋婉从昨夜的梦中拉回来,她回头看了一眼刚睡醒的白芷,琥珀色的眼眸带着凉薄的笑意,神色沉静温和。
宋婉将自己被晨风吹得发凉的指腹按在胸口,温热的皮肤因为骤然的凉意轻轻颤动,与薄弱皮肤下的心跳一般不随主人的意愿,听从本能。
那因为梦境戛然而止的,失落怅然的心情还在胸膛发酵。
一阵一阵的酸意如山野偶尝的木梨,随着经脉气血悄然弥散到躯体的各个角落,让一向淡泊的宋婉承受不住这突然爆发的莫名情绪。
梦醒后,心跳如鼓,她一时间无法从那场绚烂到今生都难以忘怀的星河中回到凡尘,便走到窗前,呆看着院中的景色,将那人的模样想了又想。
却仍然如隔着细密的朦胧晨雾,看不清少年郎的脸。
宋婉阖紧窗棂,转身回到床边,白芷拿着天水碧色的衣裙为自家娘子换好。
她将药囊系在宋婉的腰间,动作间无意碰到宋婉垂落的手指,不由惊的一声:“娘子,你的手怎么这么凉?莫不是受凉了?”
“嗯?”宋婉回神,听到白芷的话,下意识轻搓了搓指尖:“无碍,只是晨起时吹了点风。”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宋婉发出的声音不如从前那般清亮,反而带了点厚重的鼻音。
白芷还想说些什么,宋婉直接走了出去:“走吧,今日吃完早饭便要下山。”
“好。”
白芷只能老老实实地跟了上去。
寺庙里早食很早,宋婉带着白芷简单吃了点便回厢房拿行李。
白芷虽然不舍山中的清闲幽静,却又为下山可以看到隔壁阿婆和米汤而高兴。
她
兴致勃勃地推门,却被门口的人影吓了一跳。
“紫苑?你好端端又站在这里干什么?”
紫苑收回要扣门的手,听到白芷毫不掩饰的怀疑,她细长的眼睛不由带了点尴尬的笑:“这不是一大清早便听到宋女医这边的动静,我们孙大娘子命我过来看看。”
“没什么要看的了,”白芷不在意地摆摆手:“我和娘子要下山了,有缘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