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梁恒毫不在意圣君赏赐了什么,这么多年他收到的上头的东西,能把自己在鹤京的四五所住宅填的满满当当。
圣君这个时候赏赐物什,大抵还是看在母亲的薄面上,梁恒自知从年初到眼下,他可谓是一事无成,难以让圣君挑出什么好赏头。
想到这,梁恒不知为何,忽而心中起了一丝躁意,他倏尔睁开深邃漆黑的眼眸,冷若一汪冰潭,不起涟漪。
默了片刻,他问:“我明日备给嘉慧公主的礼可到了?”
升吉是亲手接回这个重礼的,他连忙回道:“回世子,都已经备在世子的书房,绝无瑕疵。”
梁恒喝了口冷透的茶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间落到灼热的心头,浅浅浇灭了烦躁,他不动声色地呼了口气。
“嗯,明日带好入宫。”
升吉连声应下,弯着腰为梁恒空落的杯中再续了写凉茶。
过了三条街,到了宁王府大门外,升吉先行再去要备上马凳,好等主子下马车方便些。
升吉出去后,马车内悄然静寂。
梁恒松懈了姿势,将搁在腿上紧握的掌心慢慢张开,入目通红一片。
这一路,他硬生生给自己挖出了鲜血淋漓,稍长的指甲抠出了一点皮肉,绽开的伤口慢慢浸出血液,顺着深深的掌纹滴落空中。
梁恒静静了看了一眼,神色淡然,而后才拿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净掌心的血渍。
动作间牵扯伤口带来了几分迟钝的痛意,梁恒轻扯了扯嘴角,欲笑无言。
他倒不觉得很痛,只是有一点点,一点点难受罢了。
“世子,可以下车了。”
升吉恭顺的声音从车壁外传入,梁恒将带血的帕子藏到袖中,见伤口不再流血,方才嗯了声,起身撩起布帘,踏着马凳下了车。
正厅内,宁王妃坐在主位,梁安坐在下座,厅堂内满满当当摆着成箱的珠宝。
满室辉煌。
梁恒进来,扫视了一眼,不甚在意。
他先行礼:“母亲。”
宁王妃唤梁恒坐到她身侧,见他还穿着官袍,知
道梁恒今日是早值去了。
“恒儿,你怎的不等母亲与安儿就下山了?”
梁恒含笑回:“大理寺有急事,时辰着实紧手了些,还望母亲勿怪。”
“罢了,”宁王妃睨了梁恒一眼,“下回走时一定与母亲先说,否则总惹我担心受怕!”
“自然。”
梁恒应了下去,看了眼面前的这些珠宝珊瑚,问:“圣君怎的下旨赏了这些?”
见梁恒问话,宁王妃掩唇笑了声:“是你父亲在燕州又打了胜仗。”
听见母亲这话,梁恒心中莫名一跳,他转头与一旁的弟弟梁安对视一眼,见到了双方眼眸里的担忧。
燕州又起战事。
可是,梁恒原本还因为宁王妃轻松的心思慢慢沉下去,俊美的容颜带着几分森然之意,可是自己竟然不知道燕州何时又起了战事,父亲燕王又打了什么样的胜仗。
他在朝中的人手虽然不多,却不至于连边境大事都不知晓。
难道是眼线出了问题?!
“怎么,你们兄弟二人都看着不甚高兴的样子?”
宁王妃面色因为前段时间被毒蛇咬伤,还未恢复,眼底有些乌青,她见到梁恒与梁安哥俩都不说话,心中顿感疑惑。
但为母自知儿女心,她想了想,问:“莫不是担忧你们父亲?”
梁恒坦然点头,他为母亲斟了杯药茶,升腾的水雾模糊梁恒眼底的情绪。
“近些年多个边境战事又起,打仗并非易事,我与二弟自然不能不为父亲担忧。”
宁王妃看着他们,颓靡的心中流出阵阵暖意,她接过梁恒递来的茶水,说:“这还不必如此担忧,我知晓你们父亲的为人,若是真出了什么事,以他的性子,肯定早早推出自己提拔的好手上去顶着了。他有谋略,有手段,知进退。”
“宁王这个人啊,不是个莽夫。”
“况且,你们父亲要是受了重伤,圣君怎会不与我们宁王府说?既然圣君起了圣旨过来赏赐了宁王府,宫中的大公公又无特别嘱咐,应当无甚大事。不必过度担忧。”
梁安听完,也觉得确实是这么个理,他点头:“母亲说的是,无论如何,我们宁王府不能乱了,父亲他英勇有谋,咱们在鹤京也不要让他担忧。”
“是这么个理!”
宁王妃吩咐下人把这些赏赐抬回库房,她笑语:“明日便是嘉慧公主的生辰宴,也是公主的及笄礼,你们可都备好礼没?”
“哪敢不放在心上,”梁恒也收回忧色,回:“母亲都已念叨好几日了。”
梁安看着哥哥梁恒又开始跷着腿,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藏着怒气道:“还不是怕你出了什么差错,像上回一样给宁王府丢人。”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宁王妃哑然,她看了看梁恒,见他神色未变,悬起的心稍稍落到胸膛,自己拍了桌:“安儿,恒儿是你的哥哥,不可不尽礼数!”
“若要外人看到你们兄弟不合之景,岂不怪罪我这个当母亲的没有教好,让你们兄弟阋墙,失了宁王府的名声!”
梁恒本来倒是觉得真无所谓,反正他不知道被大大小小的说了多少次,自己丢脸也丢习惯了。
但见到母亲发了这么大脾气,他还是微微吓了一跳,赶紧和稀泥:“母亲不必挂怀,弟弟他最知礼数,心中是有我这个哥哥的,必然不会在外面这般说话。你说是吧,梁安?”
梁安收到梁恒频频递来的眼色,他松了拳,道:“是我的错,母亲勿要生气。”
宁王妃得了兄弟俩的话,才缓了口气:“都是不小的人了,赶明儿若是都娶妻生子,还能如此?”
说到这,宁王妃面色好转,她饮完药茶,唤了身边仆妇过来,准备回院子小憩。
临走补了句:“罢了,我也乏了,你们兄弟二人待着好好反省。”
梁恒回:“是,弟弟一定会给哥哥道个歉的,对吧,梁安?”
梁安:……
看着母亲走远了,梁恒跌坐回椅子里,又是一副坐没坐相的模样。
梁安看了心烦,眼下无事也该回太学了,可他想到母亲方才发的脾气,想到自己的无心之言,但总归不是怀着恶意攻击梁恒的。
只是想让梁恒重新做回一个君子之行,做回从前的哥哥罢了。
这半天下来,梁恒实在懒得去猜测别人的心思了,他也算忙了一大早,现在只想回去吃饭睡觉。
正想抬脚走,却听到梁安叫他。
梁恒回眸,深邃的眉眼逆着光,神色懒洋洋地问:“还有什么事?”
梁安做足了心里准备,趁梁恒耐心用完前说:“方才我讲的话你不要在意,我只是想要…”
梁恒早知道他这个弟弟要说什么话,转身走了,摆摆手:“好了,没放在心上。”
“…想要从前的那个哥哥。”
梁安的话随着梁恒背影的愈来愈远,在唇间辗转了几番,还是咽了回去。
他想要从前那个人人夸奖,惊才绝艳的宁王世子,梁安感到很骄傲的哥哥,梁恒。
梁恒走得远了些,身后的升吉犹疑地开口说:“世子,方才二郎君好像还有话没说完。”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梁恒停住脚步,修身玉立在竹林下。他看着绿荷白莲的池塘,剑眉隐着三分寡淡的怅惘,墨玉般的眼眸映着几星不达眼底的笑意。
“可是太晚了。”
第65章
一滴水悬空而落,顺着少女的脸庞慢慢滑落颈间。
宋婉被凉意惊醒,她从大火燎原的梦中醒来,下意识探手摸了摸脸庞,眼尾潮湿。
从躺椅上站起,举目越过白墙眺望天际,只见绚烂如大火灼烧白云后炼出的彩霞,层层铺满了半边天。
墙外有孩童追赶嬉闹的笑声,宋婉一身布衣立在黄昏下,影子被拉得又长又萧条,她静静听着那愈发遥远的笑语,原本淡定的心脏开始猛烈跳动。
噗通噗通,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胸前皮肉肋骨。
宋婉茫然地捂着胸膛,慢慢坐回竹椅,动作间发现自己手中竟然还握着什么东西,硌的掌心发疼。
她松开紧握的掌心,一支断成两截的竹簪赫然入目。
宋婉盯着看了又看,脑中刚从梦境中回过来的思绪才落在掌心的疼痛中。
她想起来了,原来是自己尝试修好这支竹簪时无意犯困睡了过去。
这一睡,好像过了很久。
久到自己再回到前世,落脚在那人死的时候。
竹林旧院,婚书两封,字字切切,一笔落在合卺酒,一笔散在他身下蜿蜒的血迹里。
眨眼自己入宫,走到水榭前,眼眸映着亭台楼阁拔地烧起扑天的大火,明黄色的衣袍从高楼而坠,将相刎颈于碧水之前,金吾卫杀虐惊慌奔走的妃子宫人,尖锐的嘶喊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