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戛然而止,像是犹豫什么,宋婉头也不回地接道:“怎么不继续了?落在谁手上?圣君?太子?还是林扶微?”
“你都知道了?”
宋婉解开梁恒的锁链,沉声回:“我不知道,我一个江湖人能知道什么?活了两辈子,我也只知道你们都想争做棋手,把别人当作棋子随意耍弄,但你们要是觉得别人的命都轻于鸿毛,又和棋子有什么不同?”
当一个人觉得别人都是棋子时,那他自己又算什么,不过也是别人眼中的棋子罢了。
宋婉跪在冰冷的地砖上,捧起梁恒不修边幅的脸,仔细看了看,有些满意地点头:“还好,脸没毁。”
说完,她倾身过去,吻在梁恒眉间,头抵着他的额头,眉眼相对,看着那双朝思暮想的凤眼,宋婉软了声音问:“还记得我是谁吗?”
梁恒微仰着头,深邃的眼眸映着宋婉的容颜,他慢慢抬起手,轻轻触摸宋婉的轮廓,一点点描绘着真实的触感。
鲜血淋漓的手指弄脏了清丽的面容,乌黑发间的竹簪被突然摘下,梁恒偏过头去看了许久,然后突然淡笑一声,像个偷吃到糖果的小孩子,靠在宋婉怀里,闷声说道:“阿婉。”
宋婉将梁恒带到干净的房间,为他施针安神明智。
对于玉殿春的毒,宋婉还是并无多少解法。她明白,这种毒一开始会让人脾性阴晴不定,身体虚弱,易感外邪,然后逐渐侵袭人的神志,时清醒时癫狂时畏惧,最后死于暴毙。
梁恒眼下症状,已经到了第二阶段。
所以,前面的情况,连宋婉自己都没发现。
不,其实还是有迹可循的。比如梁恒的咳血,受伤流血的掌心,狂傲自大的做事风格,都是在说这个人已经用力克制自己莫名躁怒的心情。
宋婉想到这,垂眸看着熟睡的人,才后知后觉的感到有些害怕。
她与梁恒相识也有多日,却对他的处境并无多少了解。甚至是与外面的人一样,觉得梁恒真是好命,投胎到富贵人家,不愁吃穿,当个官也是圣君安排的好官位,前路一片坦荡。
可走近了看,宋婉才知道,并非如此。
那锦衣华袍下裹着的是一把病骨,一颗蒙尘君子心。
梁恒身边包绕的,到底是满目华堂,还是豺狼虎豹,也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可梁恒什么也没说,甚至什么也没做。他顺着一切的安排,将少年所有豪情抱负埋在一钵黄土中,装出醉酒花丛的浪荡样,只为宁王府求片刻安宁,为宁王求归家所期,也为燕州百姓求得粮草供给,将军坐阵的炊烟了了。
所以,她初见梁恒,就卷入陈婆案也并非意外。想必梁恒也观察良久,一直派人跟着自己,直到陈婆的人下手,而梁恒也在适时出手相救。
之后几番见面,都是为了查案,他们谈的最多的也都是这些。
明明什么值得心动的时刻也没有,但如今再回忆那些时刻,时而是柴府水桥上的并肩而立,时而是月下寻问的窗纸剪影,一处处,都是同行的印迹。
宋婉浸湿了帕子,一点点将梁恒手上的伤口清洗干净。
这人牙口真不错,能把手咬成这样,当时得有多疯,也得有多清醒。
疯到发狠的咬自己,十指连心,连疼都不怕了,却又冷静到拼命地用疼痛来克制愈发躁狂的心情。
宋婉将梁恒的伤口处理好,坐在床边,弯腰俯颈,将冰凉的额头靠在梁恒的肩上。阳光从窗户透进来,照在她的衣裙上,撒上一层金色。
茫然无措的声音在房间内响起:“梁恒,我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救你?
如果是你沉在寒水中,如果是你被埋在喜棺里,会不会有一双手坚定地将你从窒息地救出来?
如今,要救你的人是我,可最终害了你的也是我。
宋婉想到这,几乎崩溃。她想,被死死封锁在瞿山宗门的禁药,为什么就被梁恒服下去了?!
知道玉殿春的,一个是宋婉自己,一个是那个药人,还有就是师父师娘,最后就是师兄。
师兄?!
宋婉猛然惊醒,她睁开琥珀色的眼眸,几乎一下子就否认了这个事情。
不,不可能,绝对不会是这样!
可偏偏,只有师兄来过鹤京,只有师兄早早认识梁恒,也只有师兄知道玉殿春这味奇毒。
第87章
山中夜晚寒凉,星幕低垂,万籁俱寂。
梁恒从噩梦惊醒,他打了个哆嗦,突然睁开眼睛,入目是一盏明亮的烛火。
他掀开被子坐起来,手上的疼痛后知后觉地爬上眉梢。
梁恒简直大为震惊,他举起过着绷布的手,不免惊怒:“哪个狗东西把我咬成这样?!”
说完,梁恒环顾周围,觉得自己都脏了。
看看,这狭小昏暗的房子哪里是人能住的地方?还有这被子,一股子味道,根本不能盖在身上。那蜡烛也是,小小一截,肯定烧不到半夜就灭了。
总而言之,宣饮竹这人真该死,竟然让青云背后偷袭他,还把他带到这荒山野岭来。
梁恒越想越生气,他大步流星地开门向外走去,却在门口看见一个熟悉到可以闭着眼画出来的身影。
宋婉听到身后的声音,转眸看过来,见到梁恒好好地站在那,眉间的愁绪不禁散去几分。
她问:“醒了?”
梁恒看着眼前人,表情凝重,觉得自己还没醒,他立即转身准备重做一遍从床下下来的动作,但一转身看到身后空荡荡的房间,又愣在原地。
转过身去是空的,那么自己再转一次呢?
也会是空荡荡的吗?
梁恒抿唇思索,他微微侧目向身后看去——辽远的天际低垂着一片繁星,栏杆外山内失修的钟楼黑影模糊,独有更近处凭倚石栏的人,宁神淡目地向他看来。
牙白色的衣裙映着星光,在风中轻晃,勾勒出魂牵梦萦的身影。
咚、咚、咚。
心脏在胸膛开始猛烈地跳动,鼓膜被波涛般的心跳声一下下冲击,梁恒单手捂着发疼的肋骨,垂头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宋婉站在不远处,她刚从宣饮竹那里换了身衣裳回来,不过在外面透了几口气,就看见梁恒从屋内出来,还背过去傻笑起来。
难道又是毒发了?
宋婉有些担心,她算着玉殿春的毒不会这么快又复发,但梁恒很不对劲。她慢慢走过去,有些怕惊到这人,在一旁问:“梁恒,你”
梁恒转过来,快步走近宋婉,裹着绷布的手掌轻轻捧着宋婉的脸,垂看的目光映着一片笑意星光:“你怎么过来了?”
“担心你。”
宋婉开门见山式的回答让梁恒猝不及防,心跳差点漏跳一拍,他左右看了看,略略低声道:“宋婉,你告诉我,这是不是梦?”
饶是掌心下的触感如同白日那般真实温暖,梁恒却还是不信,他有多久没见到宋婉了?
不知道,反正每次心情突然烦躁暴怒时,总是会见到宋婉,但当思绪又回归冰凉的铁链时,一切又陷入不可琢磨的黑暗。他不敢像眼下一般伸出手,去心知肚明地握住终究流逝的虚无。
宋婉被梁恒问的有点懵,她稍作思忖,便抬手捏了捏梁恒受伤的手,毫不意外地看见梁恒轻轻“嘶”了一声。
“这种话以后不许再问了。”
宋婉很不高兴听见梁恒用充满疑虑的声音向她讨一份真实,这本不该出现在梁恒身上,他每这样问一句,都是向宋婉身上扎刀子。
说完,她拉着梁恒:“回去睡觉。”
梁恒很乖又很不解地被宋婉拉回屋里,虽然方才的痛意让他明白宋婉并不是虚像,但他还没想明白宋婉怎么从平江到了这荒山野岭来,他更不知道,宋婉是辗转过平江、鹤京,吃了多少风沙苦头,才见到了他。
宋婉将梁恒的被角捏好,又为梁恒扎了两针安神助眠,她看着男人乌青的眼下,轻声说:“快睡吧,你需要好好休息。”
她把声音放得那么轻柔,梁恒看着那双眼睛,忽然觉得困倦,攥紧的手掌慢慢松开,保持清醒的痛苦在一刹那退去。
宋婉听到梁恒沉稳的呼吸,知道这人该是熟睡过去了。
就那么孤坐在床边静静看了半晌,宋婉才起身秉烛走到案前,拿出纸笔写信到平江,让乔池烟帮忙送升吉过来。
一封信罢,宋婉整理行囊的手顿住,她从包袱里取出宗门信物放在掌心细细摩梭。
半开的黄铜莲花触感冰凉,这是宋婉
下山时,师母亲手给她的。
师母说:“阿婉,你也是跟师母学过一段时间功夫的,咱们也算是师徒了。这黄铜所做的莲花是你师祖传下来的,今日师母就将它交到你手上。”
“你此番下山,实在年岁还小,不知前路多少辛苦要把你骨头磨透。你师父是个棒槌,除了一身本领别的什么也不教你,还好我们阿婉悟性好,没长歪。师母将这信物交予你是放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