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赵杰再次掩面：“我知道……我对不起我自己，更对不起我的家人。”
孟凝了然点了下头，提笔记录。
凌之逸轻声安慰了他两句，随即继续问：“那赵先生，当你发现你最后的十万块也被你输光了的那一刻，你在想什么？”
“就……还是不敢相信吧，很绝望、很惊恐，感觉世界一片黑暗，我完蛋了，我真的完蛋了，全都没了……”
赵杰无措地抓抓头发：“全都没了，没了，我真的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我是个该死的人！”
孟凝挑眉：“你产生了轻生的想法么？”
赵杰停住手中的动作，陷入一阵沉默。
良久，他长叹一口气：
“是，我想去死，我当时就觉得，我这种垃圾还有什么活下去的资格？我把钱都输光了，我要把我的家人害惨了，我该死、我该死！”
说到动情处，他还狠狠扇了自己两巴掌，把凌之逸都给看愣了。
然而孟凝注视他的目光极尽寒凉，像是一把冰冷的手术刀：
“然而你最后的选择是打电话给你的妻子，欺骗她、让她再给你打一笔钱，好让你能继续去赌，维持这份刺激带给你的快感，对么？”
赵杰再次沉默了。
皮肤被冰凉的刀刃割破，渗出刺目的血珠，散发臭不可闻的气味，眼前这位年轻人的话语将赵杰剖个一干二净，让他的一切卑劣丑恶都无所遁形。
声称为了给妻女更好生活而去赌博的他最后却为了赌博而欺骗妻女。
他再也没法自欺欺人下去了。
空气中蔓延着一阵长久的寂静，静得能听见在场每个人的呼吸声。
时间被按下慢放键，每一秒都走得无比漫长，赵杰在恍惚间似乎听到了拉长的、凄厉的惨叫声，一下一下的，激得他心脏发颤，他被迫坐在原地，接受这样的凌迟。
他再也没法拼命忍耐下去了。
在三个年轻人的目光中，他突然仰起头来，张大嘴巴，嚎啕大哭：
“啊——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赌的，我不该赌的，我真的不该赌的，我对不起所有人！！！我就是个该死的垃圾、废物！！！杀了我、杀了我也没关系！！！啊——”
顾惜暖抿紧嘴唇，眼中混杂着极其复杂的思绪。
凌之逸微微张口，原本紧张的神色有些许松动。
孟凝却是漠然地望着他，眼中读不出任何情绪。
赵杰这次的情绪宣泄时间更长，直到嚎哭得嗓子几乎干哑，他才渐渐消停，但还是哭得一抽一抽的。
凌之逸礼貌性递了两张纸巾给他。
赵杰擦掉他满脸的泪水，靠在沙发背上，一副精神萎靡不振的样子。
调查三人组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读出几分无奈。
访谈对象的状态很重要，赵杰这样没法接受访谈，她们只能等，等他的情绪彻底稳定下来。
大约过了十分钟，赵杰才缓慢直起身子，主动开口：
“你们……还有别的问题要问吗？”
凌之逸轻轻“啊”了一声：“还有一两个，赵先生，你现在可以回答问题了吗？”
“……可以。”
凌之逸赶紧看了孟凝一眼，示意接下来的问题都由他来问即可。
接收到他的视线，孟凝便也不再问了，只在一旁安静记录。
凌之逸尽力使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比较温和：“赵先生，对于今日的赌场之旅，你后悔吗？”
赵杰迟缓点头：“后悔啊，当然后悔，怎么可能不后悔？如果时间能倒流，我一定不会走进这里。”
“那么，你认为你今后还会有赌博行为吗？无论是网赌还是线下赌博。”
“不会了，绝对不会了！”赵杰立刻摇头，“我已经输光了所有，绝不可能再来了，我……回去以后，我会跟我家人坦白的，希望她们能原谅我。”
凌之逸扬起微笑：“好的，我知道了，那么最后一个问题——你认为是什么让你在今天陷入了赌博的泥沼中？”
赵杰垂下头，认真思考了一会儿，缓缓道：
“贪念、侥幸心理、没有自知之明以及……缺乏自制力吧。”
“好的，非常感谢你的回答，那么我们本次访谈到这里就结束了，请你放心，在调查报告中，我们不会泄露你的真实信息。”
说完，凌之逸合上笔记本，向赵杰伸出手。
赵杰勉强扯出笑容，跟他握了下手。
凌之逸从袋子里取出9枚价值1000A国币的筹码，将它们递给赵杰：
“赵先生，这里就是剩下的筹码了，你可以拿着它们去换钱，就当是给今天的损失回回血了。”
赵杰接过筹码，把它们死死攥在掌心里：
“谢谢你们啊。”
看着赵杰一脸颓丧的样子，顾惜暖犹豫了一会儿，沉声道：
“其实，你的生活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不过出于人道主义，我还是要劝你一句，真的别再赌了，你绝对赢不了，根据大数定律，久赌必输，这不是运气好运气差的问题，这是必然的，只要你继续下注，接下去的结果一定是资产清零。”
说到这里，她咬了咬唇，神色愈发复杂：
“拿着这些钱重新开始吧，你女儿的学费还没交完，不是吗？”
第123章 M市之行（10）
离开房间之前，赵杰再次表明决心。
他对天发誓，表示自己一定洗心革面，从此以后不再赌博，脚踏实地工作、好好对待妻女。
孟凝也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对着她们发誓。
他的生活跟她们又没有任何关系。
赵杰离开后，调查三人组都长舒一口气。
凌之逸直接瘫在沙发上，疲惫地捏捏眉心：“这访谈真的太不容易了，时不时就大叫大哭，我都怕他突然打我们。”
顾惜暖一反常态，低低笑了一声：“赌徒就是这样的，真正情绪稳定的人，就不可能会把自己的身家都给赌出去，可悲又可恨。”
闻言，孟凝侧目瞥了她一眼，但什么都没说。
“哎——”
叹了口气，凌之逸坐直身体，将目光投向对面的白发女生，迟疑道：
“孟凝，你刚才提问的时候是不是太……”
他蹙了蹙眉，仔细斟酌措辞，可最后还是只能找到一个略显尖锐的词来形容：
“太冷漠了。”
说完，他似是觉得这个评价太不客气，又立刻解释：“呃，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我就是……”
孟凝当即冷着声音打断：
“你就是认为我缺乏人情味，在你看来，面对一个已经输光了一切的赌徒，我不该用那么直接的态度向他提问，甚至把他问到嚎啕大哭，我应当尽可能照顾他的感受，以保证他的情绪不至于崩溃，是么？”
凌之逸和顾惜暖都不约而同瞪大眼睛。
很难讲清凌之逸在那一刻是什么感受。
愧疚？难堪？尴尬？抱歉？羞恼？
似乎都不是。
她说的是事实，但他不想承认。
然而他听到她微凉的嗓音再次响起：
“你是对的。”
他愣了愣，下意识道：“啊？”
“身为提问者，我们都有义务保证访谈对象的情绪处于稳定状态，面对赵杰这样一个访谈对象，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我们的确应当以较为柔和的态度对待他，然而受我个人情绪影响，我不愿意安抚他，甚至有意用尖锐的言辞刺激他，这是我的问题，你是对的。”
这段话中引起凌之逸注意的，并不是“你是对的”四个字，而是“受我个人情绪影响”八个字。
孟凝她……在访谈过程中有表露出任何情绪吗？
从头到尾，她不都是那个最无情的人吗？
——拒绝表露情绪，便是已经产生情绪的一种表现了。
脑子倏然浮起这行字，凌之逸瞬间想通一切。
这行字是凌之逸几年前拍摄的一部电视剧中的一句台词，在那部电视剧中，有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角色，极少表露情绪，无论面对什么情况，态度都淡然到该用冷漠来形容。
而这句话，是剧中另外一个人用来描述她的。
接下去，还有一句台词：
“她不表露情绪，是因为她不屑于或者说不愿意在我们面前表达，然而她会有‘不屑’和‘不愿意’的态度，就说明她已经产生情绪了。”
直视孟凝看似平静无波的双眸，凌之逸咽了口唾沫，问：
“你觉得他不配让你以柔和的方式来对待，是吗？”
她点头了：“是的。”
他眨了下眼，又问：“按照规定，即便他不配，你也不应该随便刺激他，但你还是这样做了，这是为什么？”
孟凝伸出一根食指，无意识绕了绕自她鬓边垂下的冰蓝色发丝，语气平和得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