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腰后侧那个疤就是这么来的？”她问。
程简怔怔地看向她，随即笑着点了点头：“你还记得？”
“那之后，你父母估计不敢再把你锁家里了。”她道。
“火灾之后，他们觉得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后就不锁门了，他们干脆散养我。说实话挺自由的，我每天到处晃荡，交朋友，在天黑前回家就行。”
“你父母就你一个孩子吗？”
“对。”
“那他们心好大。”周明希想到她母亲：“我也是独生女，从小我妈就把我看得特别紧，上大学之前，我去哪儿都要报备。”
程简挑眉，惊讶道：“高中也要？”
她点头：“我妈那会的被害妄想症很严重，有时候我迟一些回她信息，她都要发火。”
她顿了顿：“不过很奇怪，在我大学毕业后，她对我的掌控欲突然就没那么强了。”
“可能是因为那时候她知道你有邵竞了。”程简盯着她的脸道：“她知道你有可以托付的人，她可以休息了。”
周明希沉吟片刻：“你这样说倒也对。”
“这样听起来，你妈妈应该挺爱你的。”
周明希摇了摇头：“我觉得那不叫爱吧，应该叫……责任。”
“把我生出来，又塞不回去，丈夫不作为，她又不能把我扔了，她那人责任心又强，所以就咬牙把我养大了，可要说多少爱，那真是没有的。”
周明希站在清风里，回想起小时候到大的经历：“我小时候没有得到过无条件的爱。”
程简背靠在围墙上，风将他的头发吹散乱，他问她：“什么是无条件的爱？”
周明希说：“不需要任何交换条件。因为我这个人本身，而爱我。”
程简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沉默了一瞬，又问：“所以长大后的你，在看到一个人眼里心里都是你时，你就以为自己找到了无条件的爱？”
听到他这句话，周明希想起邵竞，想起他们之间十年的时光。
一开始她确实是这样认为的，可他们走到现在，她已经明白，这个世界，父母都没法给自己无条件的爱，更何况其他人呢。
见她突然沉默起来，程简也静静地看着星空。
半晌，他从兜里掏出手机，点开了星途 app。
现实的雾霾和光，掩盖了无边无际的星空。可此刻手机屏幕上星河隽美，真实又清晰。
北斗七星、火星、小狮子座、天狼星、船帆座……
他举着手机在看星河，周明希好奇，也凑过来，“你在看什么？”
程简迎着星空，问她：“你是什么星座？”
周明希望着手机屏幕：“我看到狮子座了。”
程简回头看她：“你是狮子座？不像啊。”
周明希盯着移动的手机，变幻的星河：“我是白羊座。”
程简移动的手停下来，他用另外一只手将周明希拨到自己身前，将手机放在她手里。
“白羊座在东南方向，你要找它的时候，先找牛郎星座，白羊座就在它的左侧。”
周明希将手机往右侧移动，看到了天幕里的牛郎星座。
她将目光从手机上移开，往天空望，除了深蓝的天幕和零碎的星点，什么也看不到。
“周明希，你为什么一定要无条件的爱呢？”他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
周明希望向手机里熠熠生辉的星空：“可能是自小就自卑，也可能是不自信。没有别人无条件的爱，我就会觉得自己没有任何价值。”
程简盯着她的背影：“你觉得手机里的星空，和肉眼看到的星空，一样吗？”
周明希不明所以地转头看他：“当然一样，无论人看到看不到，星空总是在那里。”
程简不置可否，过了半晌，他笑道：“星空的存在本身就是意义，不需要任何人来验证。”
他的话听上去别有深意，只是漫长的紧绷后，周明希这会儿只想当个无知的废物，不想动脑子。
程简收起手机，两人静静望着没有星星的天空，抽了两根烟。
直到第二根烟掐灭，她想离开，他却伸手拦了她一下。
他说：“现在有两个选择，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他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第一，我们继续维持这个角色设计，第二，我们及时补救，重新做角色设计。”
“你觉得我该怎么选？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周明希闻言，顿时明白过来，这大概就是陈智扬的意思，高层想换设计团队。
“你能不能，给我一晚上的时间？”她看着他，艰难道：“人物是我设计的，我需要为这个角色负责。”
程简对她笑了笑：“当然可以。”
顿了顿，他又说：“周明希，无论你做什么选择，我都会支持你。”
……
这一夜，周明希盘着腿坐在客厅，将傅琛的 pv 看了一遍又一遍。
她的眼睛虽然落在笔记本屏幕上，可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
她要怎么选？
这个角色是她结合多年的工作经验和市场审美设计出来的，她坚信自己的设计，也坚信程简的审美。
可是自己的经验和审美，就一定是正确的路吗？
如果到时候傅琛还是没有什么水花，她以及她身边的同事，他们这群人会面临什么？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程简说，他只有一年的时间去证明自己。
假如这一年内没有做出任何成绩，他可能要和庄总一样，随时卷铺盖走人。
还有蒋微，蒋微现在正跟林驰成打离婚官司，她离婚最大的底气是因为这个公司，这个团队，这个项目。
可这个项目一旦失败，她们整个团队要么边缘化，要么解散。
如果蒋微没了这份稳定收入，她还有什么底气，去跟林驰成争瑶瑶的抚养权？
还有姜望舒，她为了这个项目，背离了自己曾经的贵人魏婷。
当初程简劝她跳槽时周明希也在，当时他们信誓旦旦要携手并进，将《时空旅行者》推到更高一层。
姜望舒愿意回来，本身就是因为相信公司的能力。
如果这一仗没打好，姜望舒以后的职场出路又在哪里？
最后，就是她自己……她想了无数种结局，可她无所谓自己的结局。
这一刻，周明希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她第一个角色能成功，到底是运气？还是实力？还是吃到了时代红利？
如果只是时代红利，那程简是不是过分高估她了？
他的高估到底是因为她真正的能力，还是因为他们之间未完待续的私情？
一根烟熄灭，另一根烟又燃起。
周明希在烟雾缭绕中思绪乱飞，不知道是因为被熏着了，还是熬夜熬得眼睛干涩。
此时她眼眶发红，眼泪要掉不掉。
茫然地抽着烟，在这一瞬间，她突然想到了蹦极。
蹦极时在跳下去的瞬间，只有极致的爽，那种爽犹如猎鹰的浮空掠影。
只是落到最低处，绳子会无限回弹，回弹后，人彻底脱离地心引力，悬浮在空中。
那时是蹦极最煎熬的时刻。
因为害怕，因为脚不着地，因为没有任何托底的物件，人只能盲目又绝望地在半空中乱抓。
人总是想抓住点什么，可什么也抓不到。
正如此时，她也想抓住点什么，想要依靠点什么，可是什么都没有。
与蹦极相比，蹦极如果发生意外，那也只是她一个人一了百了。
可现在不一样，她背负的是这个项目组所有人的命运。
她抽了口烟，身心空荡荡的难受。
窗外，一轮明月高高的挂在天上。
手机微微震动，她拿过手机看了看，是孙文言的微信。
微信里只有一张图片，一片星空，澄净的天幕之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繁星。
周明希只觉得神奇，他们两个，明明身处异地，却共享了同一片星空。
就在她打字回复孙文言时，程简晚上那句似是而非的话，像一种神迹在她脑海里炸开。
“星空的存在本身就是意义，不需要任何人的验证。”
要不要坚持原设计继续推下去？
这个选择重于泰山，可他让她来做这个选择。
今晚，她已经跟他坦诚了性格里的缺失，那就是，她极度自卑和自我否定。
哪怕有过祁凌这个成功的先例，她依然觉得那是运气和时代红利的作用。
他明明已经知道，她这种缺失是长达 29 年日积月累，已经根深蒂固。
可他仍旧要把这个重大抉择交在她手中。
在这一刻，周明希突然意识到，方才他漫不经心聊起他小时候的事，他根本不是想要聊天。
他最终目的是引导她，让她剖析自己，让她去直面真实的自己……
后知后觉想到这些，周明希浑身起了一层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