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积年在这一带行走的客商望着越积越厚的乌云,“这雨要下阵子,过午还走不出,晚上就赶不到咸城了。”
司家兄妹一起皱了眉,都接受不来在这样的地方留宿一晚。
就在雨滴落下的前一瞬,客栈里又来了一拨人。
待看清了来人,大堂里的人都看呆了,就连见惯世面的司家兄妹也不例外。
进来的一行六位少年,大的不过十五六岁,小的只有十二三岁,个个都是出尘脱俗的好看,东边那对儿兄妹够好看了,可被这六位少年一衬就不显了。
六位少年俱都是一身粗布袍子,或是背着行囊,或是背着藤筐,大包小裹的也没个帮手,该是寻常家里的孩子。
可寻常人家有一个这样的孩子已是难得,这一下就是六个。
且非同寻常的好容貌外,六个少年还有非同寻常的好气度,那种不经意间显出来的贵气和从容,可不是学样能学出来的。
司俊方不由留意起来,想着这些或是哪个世家的公子们出来历练?
待注意到店小二将六人的马牵到马棚,世家的公子哪会骑这等劣马,他摇了下头,觉着自己想多了。
只少年们太过好看,兄妹俩还是忍不住一再往那边扫眼。
被这些人盯着,六人视若无睹,如闲庭信步一样进得大堂,瞧见东边有两张空桌,过来将两张桌拼一起坐下来。
显然是不觉着司家兄妹如何,一点避着的想法都无。
中间那个最俊逸出尘的,却是最不讲究的,往椅子上一盘,坐那里就打起瞌睡来。
然后有一只灰扑扑的鹦哥鸟儿飞进来,落到那少年的肩头,也跟着打起了瞌睡。
司瑶微拧了眉,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就散了。
还是那位说雨要下一阵子的客商,他见几位少年瞧着很接地气,就试着搭话道,“我瞧几位小哥的马好似西域来的摩罗马,虽不高骏,却最是耐跑受力,若是走远路,再没有强过这摩罗马的。”
少年里被叫做大哥的笑了下,“阁下好眼力。”承认了一行人所骑的是摩罗马。
那客商又问,“只摩罗马在西域各处都不够分,一般走不出河西,小哥几个竟有这等门路。”
另一个十三四岁的英挺少年就道,“走不出河西,就往河西去呗,多的买不到,十匹八匹还是买得到的。”
那客商吃惊道,“几位小哥是打西域过来的?”
“算是吧。”这回是最小的那位小年。
他模棱两可的说法,让那客商知道他们不欲往下谈,遂没再多问。
听得少年们骑的是摩罗马后,司俊方又不确定起来,只观察来去,还是把不准这些少年的来历。
原以为几个少年是一家子兄弟,留心他们说笑,发现其中两对儿是堂兄弟,五个人是表兄弟。
虽不是一家子兄弟,六个少年却是从小伴着长大的,从他们言行里的默契就能看出,几个比一家子的亲兄弟还亲。
因着六个玩笑间常会直呼大名,司俊方很快就对上了号。
大哥少年名字叫洪芬,同他差不多大的俊秀少年叫赵绪,同打坐的少年是堂兄弟,英挺的少年叫崔湛,话多的少年叫姜润,最小的少年叫崔潜。
至于打坐的少年,洪芬和赵绪喊他“小瑜”,三个年纪小的喊他“小瑜哥”,都没直呼过他的大名,所以他是叫赵瑜?
一阵电闪雷鸣后,外头的小雨转成倾盆大雨,还未到午间,大堂里却似到了傍晚一样暗沉。
一时半会儿是走不出去了,客商等都同店家要了茶点。
司家仆妇给店家付了银钱,借着店家的炉火烧了水,泡了壶热茶,并一食盒自家备的点心给司俊方兄妹上了,兄妹俩无心吃食,只捧着茶杯慢慢啜饮着。
司俊方犹豫了一下,对少年中的大哥道,“我这里有多备的点心,诸位要不嫌弃……”
“多谢了,我等也带了点心,公子还是慢慢留着用吧。”洪芬客气地拒绝了。
他身后,赵绪领着姜润、崔潜忙活开来。
三人先后从藤筐里摸出一套小巧描金的红泥提炉,一个青碧似玉一样的竹筒,一套甜白瓷茶盏,一个甜白瓷茶罐,一个小巧的紫檀螺钿三层食盒。
青碧如玉的竹筒带旋钮,拧开后里面居然装着清水,那位赵绪将竹筒里的水注入泥炉上的小壶,姜润拿火折子点着了红泥炉里的碳,崔潜则将三层的食盒摆开。
大堂里人都瞅直眼了,那俩官家的公子小姐都没这般讲究!
司俊方兄妹暗自心惊,别个看不出来,他们却是识货的,少年们拿出来的一应物事没有一件凡品。
一般家里有这些器物,或是长辈们珍藏的,或是给家里的女儿留作嫁妆,日常用都不舍得,更何况这样外头行路用。
待辨出红泥炉里用的是一般的灰花炭时,这也太糟蹋好物了,司俊方忍了又忍,才没去制止。
那边店掌柜的也皱起眉,崔湛从荷包里摸出一块碎银,看似随意地一扔,银子恰好落到掌柜身前的方案上,力道也是不轻不重的,就像人在案前轻轻放下的一样。
这就不一般了,大堂里还坐着两位镖师,这一手功夫可了不得。
扔准了容易,可那么远掷过来的冲劲儿,加上银子又沉,非给方案砸出个坑不可。
别说他们做不到,就是他们的总镖头都做不到。
十二三岁的少年,怎么可能练出这等功夫?
那边崔湛朝掌柜的喊话,“占桌的钱你估摸着收,要是我们不住店,你得找钱给我。”
被他扔银子的手法惊住,又有银子收,掌柜的脸马上好看了,连连点头应了。
洪芬笑着夸起崔湛,“总算改了大手大脚的毛病。”
姜润却揭起崔湛的底,“他不改也不行呢,再不算计着花,后面他没银子给昭昭买东西了。”
一下说到崔湛的痛处,他隔着姜润往那边装起了可怜,“小鱼哥,你帮我说说情呗,别那样扣我银子吧?”
小鱼眼都没睁,伸指往肩头点了一下,灰羽半睁着眼替他说道,“大哥管银子。”
崔湛还不死心,“那你借我些银子也行。”
小鱼总算掀了下眼皮,“昭昭是我亲妹。”
一人一鸟两句话,十一个字,给崔湛堵得脸皮直抽抽。
他不甘心地挨个人看着,见几个都无动于衷的,就在那里嘟囔上了,“满家里就昭昭一个女孩儿,她就是我们大家的亲妹。到时你们有那么些东西给她,独我少得可怜,她该不待见我这个哥哥了,你们怎么忍心?”
水开了,洪芬泡起了茶,“青霭还得漱玉泉的水泡。”
崔潜附和,“第二道尤其好喝。”
姜润从食盒里拿出块点心,“就着红豆酥才好。”
赵绪最厚道,只他搭理崔湛,“昭昭才三岁,哪会看谁送的多谁送的少的。”
崔湛就往小鱼那里看,“小鱼哥没到一岁就会数数了。”
赵绪默了一下,又道,“昭昭不是还没表现出会数数么?”
崔湛还有话说,“小鱼哥三岁的时候还装说话不利索呢,那会儿都是谁替他说话来着?”
赵绪捏着鼻子退下,洪芬认真摆着茶盏,当年的黑历史真的不堪回首。
崔湛又问小鱼,“小鱼哥,才我那手功夫有进益么?”
小鱼这才睁开眼,“火候。”
边上灰羽及时补上,“还差。”
崔湛眯眼看着灰羽,“不是该说‘恰好’么?”
灰羽翻他一眼,“不搭。”
洪芬几个笑得不行,“灰羽没错,火候和恰好听着就不搭。”
大堂里的人就看着六个少年一只鸟,围坐在那里喝茶吃点心,再斗个嘴。
其中盘坐的少年能说一个字就不会蹦两个字,能叫鹦哥儿鸟替他说的,他就绝不自己张嘴。
但是另五位少年都是以他为首,他要不过问,有事就由洪芬做主。
六个少年竟都是读过不少书的,说话时引经据典如信手拈来,司俊方去岁考中了秀才,走哪里都要被说少年才俊,却也做不到这样融会贯通。
通过崔湛的话,司俊方推断小瑜的功夫比崔湛还高。
又发现小瑜虽只有寥寥数语,却每每都切中要害,学识还在洪芬之上。
司俊方不禁在想,什么样的人家能教出这样文武两样都出类拔萃的子弟?
还是连行路都要背着漱玉泉水泡青霭茶的,他父亲为知府时,他也往布政使府上走动过,布政使家的公子也没这样精致。
可看着少年们的粗布衣袍,怎么穿戴的又这样简陋?
那边洪芬问向小鱼,“这雨得下到什么时候?”
小鱼将指间扣着的两枚黑棋先后朝窗外弹去,先一枚飞到院中间的时候,后一枚后发先至,打到客栈门口的老榆树干上又弹回来,恰好拦住先一枚棋子,两枚棋子又一起飞回小鱼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