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立立会意,走到廷杖锦衣卫跟前,做了个‘轻些打’的手势,口中却高声命令道:“冥顽不灵,使劲打!”
余下的十杖锦衣卫力道明显小了许多,待二十杖全部打完,锦衣卫特使们收棍离开午门,风檀瘫在刑架上闭眸沉息。
盛洪海跟了皇帝十几年,位列司礼监众宦官之首,是皇帝身边的第一心腹,北镇抚司的人走完之后,他走到虚脱的风檀跟前,眸光落在风檀突起的喉结上,直白言道:“我与风大人一见如故,故而放水。”
风檀眼眸未睁,说话声有气无力,“多谢公公。”
盛洪海挥退身后的干儿子,蹲下身平视着风檀,道:“你不问问为何我与大人一见如故?”
风檀当然知道。凤倾凰自小在宫中长大,打有记忆起就知道盛洪海与崇明帝的关系如影随形。幼时崇明帝处理政务没时间和风檀玩乐,盛洪海便成了风檀身边的“大伴”。八年过去,即便容色已不同于儿时,却总归是有点儿时的影子在身上,但风檀并不担心这些人会认出她来,毕竟‘凤倾凰’现下正在回京路上。
风檀睁开眼睛看向这位儿时“大伴”,动了动苍白的唇道:“那盛公公为何与我一见如故?”
“你有些像我的一位故人......”盛洪海牢牢盯着风檀,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一点表情,“又不全然像,她眼角下有颗泪痣,你没有,她怕疼怕得厉害,你却能忍上许多。”
风檀扯了扯嘴角,笑道:“看来是这张脸救了我。”
盛洪海不置可否,他在风檀身上的目光又停滞了半刻起身,蒋立立眼尖地跑来搀扶。
走了几步路,盛洪海回头看了看那个趴在刑架上腰臀处鲜血浸透衣衫的瘦弱人影,轻叹了声:“还是老了啊......性格天差地别,这恻隐之心呐。”
蒋立立道:“干爹这话儿子可不认同,干爹明明是心慈手软,是活菩萨!”
人声逐渐模糊,寒凉的冷风吹动风檀黏湿的发,让这具受过重创的身体瑟瑟颤抖,她艰难地从刑架上支起身体踏足地面,一动一扯间浑身剧痛难言,皱着眉头将痛呼悉数吞入腹中。
午门朝北是大内,未受召不得入;朝南是出宫城的方向,朱墙之上开了三门,中门只走帝后銮驾,左右侧门出入的是公、侯、驸马、文官三品和武官四品以上的官员,风檀如今官职七品,只能走两阙小门。
风檀掌心紧贴着冻手的宫墙,借力搀扶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她回首看了眼巍峨的内宫,唇间扯出的笑意微讽,随后头也不回得走出午门。
午门之外停留着两架马车,孟河纳布尔等候已久。他见风檀伤成这个样子,眉心翻涌出戾气,想将她抱上马车却害怕弄痛她的伤口,怒道:“不在,帝京!回,去!”
风檀知道孟河纳布尔气急攻心,轻声哄慰道:“好了好了,不过是皮外伤,不妨事儿。”
她握着孟河纳布尔的胳膊借力,慢吞吞走到另一架朱红深漆马车前,问车夫:“萧大人要我今日审溯白么?”
车夫依旧寡言少语,抱拳行礼道:“正是。风大人请上轿。”
孟河纳布尔忽然攥紧风檀的胳膊,“不去,养伤,为重。”
风檀摇摇头,坚执道:“孟叔,阁中女郎们供我读书,大难临头弃之不顾,绝非君子所为。”
除此之外,还有一条理由,先生囚在诏狱,具体信息尚不得知,若将来到万不得已时刻......
孟河纳布尔顿了片刻,他了解风檀一旦下定决心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脾气,缓缓松开风檀的胳膊,拿出金疮药和配好的药草道:“给你,叔,等你回来。”
今日马车上没有萧殷时,桌案上有一盘未尽的象棋。风檀上轿后关好轿门,动作间又牵扯到伤处,不由得轻嘶一声,她忍着痛意解开衣带,拔开罐口上的木塞,反手将药粉倒上了腰腹处。
火|辣炙痛得到缓解,风檀长舒口气,心中夸赞孟河纳布尔制药天才,忽然轿身抖动,金疮药罐从风檀手中跌落,咕噜噜滚到轿门处,风檀拉急忙上衣带,伸臂去触摸药罐。
时近人定,西落的阳光照得轿中物什亮堂华重,古铜色陶瓷药罐掉落在铺着薄绒的地毯上,她这才看到薄绒毯下似有硬物。
风檀掀开薄绒毯,拿起掉落在毯下的棋子,目光落回到桌案上的残局上,踌躇半刻,在看准的位置上落下一子。
车夫适时停住马车,沉声道:“风大人,到了。”
风檀从马车上缓步而下,抬头看着上方肃穆庄重的三尺牌匾——北镇抚司。
帝京有三大狱,刑部、东厂和北镇抚司。刑部主审民案,如烧杀抢掠奸之行为;东厂管辖宦官及宫门中人所犯之罪;而由锦衣卫缉拿的都是谋逆犯事或者忤犯皇帝之官员,缉拿之后将人放到北镇抚司审理,北镇抚司又称“诏狱”。
东厂与诏狱互为表里,直属皇帝统治,帝京诸官谈起这两座大狱如同谈虎色变,对之避之不及,唯恐有朝一日身陷囹圄。
风檀见识过刑部的“狱浮屠”,如今站在比之狱浮屠还要用刑狠辣的北镇抚司门前并没有发怵,忍着身体上的痛意慢慢走了进去。
如果说狱浮屠是仿浮屠高塔之貌,大晄诏狱仿得便是十八层地狱之格局,从天光大亮处一步步盘旋进入黑暗地下,越往下走越黑暗沉重,盔甲将士守备愈发森严,幽暗的火把光亮照得此处鬼气森森。
风檀边走边将地形记在心中,地下诏狱每一层都岗哨密布,锦衣卫兵持刀肃立,甬道两旁的牢房栅栏用精铁锻造而成,其余三面用金刚石垒砌,环卫的犹如铁桶。每隔两丈燃着一盏风灯,火光昏昏,暗影忽闪,生人闭口不言语,置身其中真如下了地狱一样。
下到第三层之后,引路锦衣卫拿来一只黑头罩子,对着风檀道:“再往下是诏狱内狱,属诏狱绝密,委屈大人带上。”
风檀拿过来带到头上,视野完全黑暗,她心中叹息,先生一定是被关押在第三层往下,可惜防备森严,没有机会再记地形。
又走了一会儿,沉厚的铁门轰隆一声打开,风檀身旁的锦衣卫取下黑头罩子,道:“大人请进。”
风檀不知道这里是第几层,令人作呕的霉臭味与血腥味小了许多,纵目环顾整间密室,四根蟠龙柱础在铜铁墙壁内侧一尺处顶立天地,深室最内刑架上拷锁着溯白,几日的折磨让他形销骨立,伤痕遍布。
密室大门轰然又响,风檀回眸看去,萧殷时和微生弦长腿大步走了进来,两人应是刚刚下值,身上官服未褪。萧殷时身着一身赤色蹙金绣云霞缠丝云龙纹锦袍,衬得其人如玉,俊美无俦。
微生弦依旧一袭张扬飞鱼服,身佩绣春刀,他看着风檀衣衫染血脸色虚弱的模样笑道:“啧啧啧,风大人今日怎的这么狼狈?”
他这就是明知故问了,下令行刑的是皇帝,行刑之人是锦衣卫,微生弦身为锦衣卫最高指挥使,不可能不知道此事。
风檀看他一眼,面无波澜地道:“微生大人可知自己像什么?”
微生弦来了兴趣,道:“像什么?”
风檀目光纯善,道:“发了霉的葡萄。”
微生弦兴趣更甚,又问:“什么意思?”
风檀不答,微生弦又转身去问萧殷时,“你叫来的这小官什么意思?”
萧殷时眉目冷厉之色未改,视线漫不经心地落到风檀身上,不知是在说微生弦还是风檀,“一肚子坏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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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后语:发了霉的葡萄——一肚子坏水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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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审问
微生弦这才明白原来风檀也在嘲讽他,发了霉的葡萄——一肚子坏水,这形容是有些恰当,微生弦性格乖僻,该生气的时候他不一定生气,只是勾着唇笑道:“牙尖嘴利,不愧是六科言官。”
风檀脸色苍白得厉害,看着刑架上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溯白,不用多想就知道是谁的手笔,“比不得微生大人磨人爽利。”
萧殷时走到昏迷已久的溯白跟前,道:“把他弄醒。”
微生弦对着风檀挑了挑眉,意思很明显——快些动手。
金疮药的止痛时效不长,风檀腰腹处开始沉沉作痛,她看着陷入昏迷的溯白,从一旁备好的水桶中舀了一瓢冰盐水,吃力地泼到溯白的脸颊上。
溯白脸上没有伤,却脏污得厉害,风檀这一瓢水泼下去,倒让他的脸颊干净不少。
溯白转醒,迷蒙的眼色在看清眼前几人后牙齿发颤,但是他没了舌头,只能睁大一双眼睛,里面盛满惊恐。
微生弦冷笑了一声,道:“他不能说话,只能点头摇头,是个北镇抚司都审不出的硬茬子,风大人可有锦囊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