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檀道:“说来听听。”
破败荒屋后是旷远连绵的山脉,夕阳西下时暮光落在程瑞徽的肩颈之上,她颈侧的肌肤泛起柔光,年轻人向上的朝气突兀地迸射出来,“大人既然想借家暴案改革律法,仅凭朝堂上的官员远远不够,绠短汲深的道理正是如此。这是一场关乎所有人的利益改革,那么搏击之事,大晄所有女性......没有人可以作壁上观。”
风檀深深看向程瑞徽,她的想法,与萧长庚不谋而合。
鱼汝囍紧皱眉头,道:“我没听懂哎。”
“世间女性何其多,我们要让大晄的底层女性来以暴制暴,胸中有笔墨的女性来操控舆论,甚至将从始至终都在沉默以对的事不关己女性也拉入局中。”程瑞徽解释,唇角勾出些不算好意的笑弧,“她们都该来下场助力。”
鱼汝囍眉眼微亮,好姐们似得揽住程瑞徽的肩膀,“我说程大人,我以前咋没发现呢,你这人怪阴损......虽然整日板着张脸,但还挺好玩的......”
风檀一个脑瓜嘣弹到鱼汝囍脑门上,“你少调|戏她。”
程瑞徽不搭理鱼汝囍这茬,又对着风檀分析起局势,“大人现在礼部任职,礼部尚书龚义彬事事阻挠,概因他与他身后的利益集团不允许大人前行。就算在此刻,他应也正在盘算如何拉你下马。
他可能会煽动民愤以“变乱祖制”联合三法司将你论罪,在他出招之前,我们需要先解决他。”
程瑞徽定定地回视着风檀的眼睛,“是的,暗杀他,折断景王在礼部的最大爪牙。”
鱼汝囍忽然下蹲,探了探高治臻的鼻息,道:“他状况不大对。”
风檀立即对着院外道:“孟叔。”
孟河纳布尔进院,探上高治臻的脉搏,须臾对着风檀道:“他,中毒,死了。”
与此同时,大批持刀侍卫从院外涌来,领头的是锦衣卫副指挥使微生弦。
大红色云锦曳撒上用金线织出的飞鱼纹在日辉中若隐若现,微生弦手掌扣在绣春刀上,看了一眼已无生息的高治臻,又抬眼看向风檀,道:“风大人,有人密告你目无国法,滥用私刑,瞧着是了?”
这个人是谁,不言而喻。
景王料到风檀沉得住气,不会对着御史台出手,这只是他用来诓骗高治臻的说辞。他想要的,是让风檀背上这个出手的罪名。
他要的是诬陷风檀。
微生弦看着气度仍旧冷沉的风檀,哂笑阴刻如毒蛇,“风大人,跟我走一趟吧。”
鱼汝囍当即挡在了风檀跟前,手中长鞭对准微生弦,“风檀是当朝三品大员,无诏岂能带走?!”
微生弦毫无惧色地看着她,扯唇笑道:“放心,风大人金枝玉叶,锦衣卫岂敢对她用刑,只会好吃好喝得伺候着。”
风檀握住鱼汝囍蓄势的胳膊,示意她稍安勿躁,偏头睨着微生弦,道:“他不敢对我用刑。诏狱而已,我之前去得,现在也去得。”
*
柳娥那日自风檀府邸被程瑞徽带到了刑部浮屠狱,她犯得是大罪,于是被关押在了第九层。
时值春末,夜晚的温度还是有些寒凉。柳娥蜷缩在柴草铺成的团子上,紧紧闭着眼睛。
忽而牢头脚步声响起,夹杂他对着什么人说话的声音,“我这是破了例让你进来的,你有什么话快些说,切记不许伤害犯人,她是死是活,自有法令决断。”
牢头掂量了掂量老妇方才递来的荷包,咧嘴一笑,道:“去吧去吧。”
老妇银子给得够多,又打通了关系,容她探狱一遭也无妨。
老妇走到柳娥牢前,唤了她声,“小娥。”
柳娥有些怔然,道:“......婆母。”
在李家三年,她受尽了凌|辱与虐待。在举刀杀李挺那刻,若说有什么让柳娥有过犹豫的,便是这位从始至终都对她至好的婆母。
柳娥未语泪先流,“对不起。”
“对不起,但你不后悔,”老妇蹲下身,与柳娥隔着铁栏平视,“要说对不起.......他打了你三年,我夜里听着你的哭声,却只能装聋作哑.......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才对,我生下了这么个孽障。”
老妇说话间潸然泪下,她生下的这个儿子继承了他的父亲,生性暴力。柳娥受了三年打,她更是受了快二十个三年的打。
柳娥瞳中隐隐震动,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婆母......你......你不怨我么?”
老妇眼角的皱纹里嵌着泪痕,她摇摇头,从袖中摸出一张叠得整齐的纸,“这是我写的证词,把他常年施暴的事儿都写清了,还找了左右邻里画押,她们都愿意、愿意的。”
柳娥接过证词,纸面上好似还带着老妇的温度。
她唇角牵起一抹讽刺的笑,她的亲娘视她若敝屣,而婆母却愿救她出牢笼。
老妇道:“我不识字,这是风大人一笔一笔教我的,但我字写得还是丑,不过她说写得不好没关系,能救你就行。”
柳娥在眼眶里一直打转的泪水落下湿了脸颊,“可是婆母,你不怕......”
知道她要说什么,老妇隔着铁栅栏拍了拍柳娥的手,道:“我虽老了,这点骨气还有,况且老头子没了儿子,顾不到打我......”
牢外甬道中又响起脚步声,程瑞徽走进来,看着潸然泪下的婆媳两人,默了一瞬,对着老妇行了个礼,道:“夫人义薄云天,多谢相助。”
老妇连忙摆手,道:“老身可当不得程大人的礼。”
柳娥将手中证词递给程瑞徽,先道了声谢,又好奇道:“程大人,你们准备怎么做?”
程瑞徽身影笔直,像一棵不动如山的松树,“以供词为噱头,将宫中女官与诰命贵妇视为第一线,士林官员为第二线,民间百姓视为第三线,多线联结,往律法不公处施压。”
其间如何操控柳娥不懂,但是她看着程瑞徽这个人,心中便有种莫名的安定感,道:“若有吩咐,但凭驱使。”
柳娥是个聪明人,她不确定自己利用了风檀,风檀会不会遭到来自反对者的反扑,脸上尽是隐忍与动情,问:“程大人,风大人还好么?”
程瑞徽眉间冷淡,柳娥无法从中窥出任何情绪来。
“帝京舆论四起的七日间,她都在诏狱。”程瑞徽抬腿转身,声音里有种对于同盟者的笃定信任,“再难捱,她都不会让自己有事。”
第154章 牢笼与呐喊(4)
诏狱厚重玄铁门像是巨兽沉默的口器,将门外与门内切割成两个世界。门前石阶处,一场争执已持续小半个时辰。
阿日斯兰身着一袭靛蓝窄袖劲装,腰间束着嵌银铜扣的宽皮带,将挺拔修长的身影勾勒得愈发利落,与这两位冥顽不灵的看守争执了半晌,清朗声音带上了些草原风沙磨砺出的粗粝质感,“我说两位,你们怎么这么较死理呢,容我先进去探望一下侍郎大人,再去请旨不也一样。”
守门狱卫穿着暗红色缇骑服,手按绣春刀,面无表情,声音平得没有一丝起伏,“诏狱重地,闲人免进。”
阿日斯兰胸中气息微滞,琥珀色眼瞳对上守卫身后两个巨大的、锈迹斑斑的兽头门环,它狰狞地怒视过来,中间门缝处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与声音。
天朝大晄不同于索塔哈,森严制度死板教条,阿日斯兰饶是再好的脾性,在屡屡被拒于门外后都起了焦躁之意,恶声恶气地威胁道:“再不给爷开门,等你下值信不信爷活剐了你!”
两名看守依旧无动于衷。
阿日斯兰磨了磨后槽牙,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往后瞧去,看到自夜色中走来的人影,眯了眯眼。
萧长庚身形欣长,肩线宽阔平直,行走时步履沉稳,他走至阿日斯兰身畔,对着看守出示腰牌,而后进入诏狱。
阿日斯兰抬脚要跟上,守卫又将他拦下来。他从腰间拔出金错刀,问道:“为何他进得我进不得?”
守卫道:“陛下要三法司共同审理此案,他是刑部尚书派来的官员,有权进入。”
阿日斯兰喊住萧长庚,“带我进去。”
萧长庚回首看向阿日斯兰,面容无半分在风檀面前处的柔和,下颌线绷出冷硬的弧度,鼻梁高挺如峰,一双漆眸深不见底,只这么睨了他一眼,并未多言。
阿日斯兰看着他转身离开,没忍住骂出声来。
萧长庚进入第二道门,守门锦衣卫再度前来核验令牌。
微生弦大概是刚审完人,暗红锦衣袍上染了血腥味,他看着前方立在光影中的男人,问道:“刑部派来的?”
萧长庚微微颔首。
走得近了,微生弦才看清眼前人,他看着这双漆黑的眼睛,不禁怔忪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