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在跟前的利诱不是萧长庚心中所妄,怀中人昏睡时钢锋气质全收,眉眼安然,他心中蓦然一软,唇角掀起三分嘲意,回道:“微生大人,一仆不侍二主,我心属风大人。”
他拒绝得干脆,微生弦笑意变得阴刻,正要对二人发难,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他回首看去,来人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盛洪海。
盛洪海年岁大了,赶来得匆忙,先喘匀了一口气,看向萧长庚怀中的风檀,道:“陛下旨意,风大人高烧不退,诏狱不是养病之所,请她回府休养。”
微生弦奉旨放人,眼珠却一错不错地盯着萧长庚。
他似乎一点都不惊讶。
是什么时候请的掌印太监?
盛洪海宣召即出,回到皇宫时已近日暮时分。干儿子蒋立立凑上前来,对他贴耳小声道:“干爹,陛下近几日总在太庙,不见朝臣,空对着排位矗立,方才您前脚刚走......陛下便下诏见了景王。”
盛洪海静站半晌,抬脚去了太庙。
残阳透过太庙雕花棂窗,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阴影。皇家列祖列宗排位列在祭台檀香缭绕中,空旷大殿里崇明帝负手而立,景王身着蟒袍,二人目光皆落在供案前的青铜香炉上,气氛凝重如铁。
这是自景王暗杀风檀后崇明帝第一次召见他,皇帝心中对他的怒气似是消弭了些,不过说话语气依旧满含威严,他目光锐利地看向景王,“朕知道,你一直都在暗中在民间散布些‘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童谣......兄终弟及,凤樘,你是觉得朕寿数太长了么?”
景王心中大骇,扑通一声跪倒在崇明帝身后,颤声道:“臣弟不敢!纵是给臣弟千万个胆子臣弟也不敢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
他额头重重磕地,渐起一片血花,“臣弟散播此言,概因男儿传承血统才是维系正统最稳固的强硬铁链!”
崇明帝看着景王匍匐在地的身影,暮光在他背后荫出一片黑暗,在那片黑暗里,崇明帝忽然想起风有命让他不甚吞下绝子药那日。
那日风有命被锦衣卫指挥使按压在太极殿白玉砖上,他怒极指着她鼻子大骂,她却被摁着也仍旧不屑地笑。
风有命道:“君臣父子宗族,说到底靠得是女人肚子里的一根脐带才能繁衍。真正能孕育龙脉的,不是你那未出生的太子,该是永乐才对!母系传承的龙脉,才是血脉正统。继你之后,只能是永乐帝。”
已死之人的回响在崇明帝耳中掷地有声,时隔多年击得他脑海思绪混杂,不禁低声道:“永乐帝......”
景王闻言一悚,惊呼道:“皇兄!”
崇明帝很少有这样失神的时刻,他被景王的大嗓门呼叫拉回当下,又道:“祖制的存在,本身就是为了防止皇权继承陷入不可预测的混乱。而权利的合法性,往往需要对祖先规则的重新诠释来巩固。她正在这样做,凤樘,你若是想打赢她,尽管出招去战吧,只有一条,莫再伤了她性命,否则,朕定要了你的命。”
权利的交接,从来不只是名分的更迭,更是实力、人心与时运的复杂博弈。
二十多年前风有命传播女学,打破了禁锢晄朝女子的世俗伦理高墙,她们得以从重重桎梏中寻到另外的活法,然这种活法被女祸案破坏得精光。
时隔数年,风有命的学生被命运指引着翻覆朝纲,携数十万大军与新型武器卷土重来,强硬手段迫得整个大晄都不得不低头伏法。
宗教礼法,看似铁板一块,实则正在历史的浪潮中不断被重新塑造。
景王知道自己是崇明帝手中的棋子,但这棋子他当得心甘如怡,他与崇明帝意愿一致,大晄国祚应系于皇室男儿血脉身上。
皇权的延续,始终应该建立在当下的实力权衡和对过去规则的继承之上。
崇明帝离开后,景王向前走了几步,手指轻轻拂过供奉神主的龛框,指尖沾上些许尘埃,最后落在建明帝的牌位上,“我既然斗得死凤霆霄,就更斗得过凤莳的女儿。父皇,你若当年传位于我,又岂会生出诸多事端。”
景王指节逐渐发白,直至毫无血色。
***
至柳娥家暴案已过数日,三法司今日终于开堂公审。
宣武门外的三法司衙门前,比上元节的灯市还要热闹三分。寅时刚过,街面就已被闻讯而来的百姓挤得水泄不通,南至骡马市,北到正阳门,连酒楼的窗棂前都扒着探头探脑的看客,可谓万人空巷。
辰时三刻,三法司堂官鱼贯而出。大理寺卿聂杨鸿居中坐定,刑部尚书甄永明、都察院左都御史秦彰分坐两侧,陪审席上是涉案官员礼部左侍郎风檀、礼部尚书龚义彬以及刑部同都察院相关官员。
“带罪妇柳娥上堂!”衙役高喝一声,铁链拖地的哗啦声传上公堂。
柳娥俯首跪地,在刑部浮屠狱中她没受到刑罚,因此身上还算干净,没有血迹。
甄永明拍下惊堂木,道:“柳娥家暴案本没有资格受三法司共同审理,然其牵动着《婚律》中‘夫为妻纲’条文的存废之争。”
礼部今日来了很多大儒来辩经,他们是‘妻殴夫徒一年,夫殴妻无罪’的辩护者。甄永明同风檀交好不是什么秘密的事,他们听罢甄永明的话,喉中辩语几乎要阻不住脱口而出。
接下来是物证展示环节,衙役将李挺抬上堂来,白布掀开,李挺的尸体展现于众人眼前。
衙役道:“死者胸膛总共有二十三道刺伤,表皮碎烂,内脏受损,勘察为失血过多而死。”
“毒妇!”柳娥的公公捂着心口,老眼横泪,指着柳娥骂道,“你个天杀的小娼妇,害死我李家独苗!还有脸求到权贵面前保你不死,你快些去死吧你!”
他边说边要踹上柳娥,衙役将他制服在地,道:“肃静!公堂之上岂容你放肆!”
他被压制着又怒目看向柳娥婆母,挣脱开衙役的桎梏将她踹倒在地,怒叱道:“你也是个该死的!母鸡不下蛋,光生了这么一个,以后谁给我养老啊!”
柳娥上前护住婆母,施暴者被衙役捆着带下公堂。
礼部尚书龚义彬道:“《礼记》有云,‘夫妻一体’,又云‘夫为妻纲’,纵然丈夫狂躁易怒,但丈夫管教妻子,乃伦理之道。我等以为,柳娥杀夫,纵有万千理由也不该,当应刑法之刑。”
大儒们皆纷纷应是,甄永明将一切收入眼中,余光看了一下不动声色的风檀,又将目光转到龚义彬身上,声音清亮如钟,“龚大人既提起《礼记》,那我倒要问一句,《礼记》亦云‘礼者,天地之序也;义者,天地之理也’。敢问龚大人,何为理?”
甄永明声音陡然变厉,道:“以强凌弱,以暴制人,便是龚大人口中的伦理之道?”
龚义彬道:“甄大人休要狡辩!夫妻之间的事,自有家法约束,轮不到朝廷律法越俎代庖!若依你之意,丈夫教训妻子便要治罪,岂不是乱了尊卑!”
“尊卑?”风檀开口,抬眼眸中锋芒毕现,她从座位上站起身,官袍下摆扫过椅腿,走到堂中,“若尊卑是靠拳脚维系,伦理是靠暴力支撑,那这纲常,不要也罢。”
风檀走到柳娥身畔,撩起她衣袖露出淤血斑斑的胳膊,上面还有数条毛虫般的伤疤,“柳娥嫁入李家三年,每日操持家务,侍奉公婆,未曾有过半分错处。而李挺酗酒之后对她时常打骂,下手从无轻重,她身上还有很多这样可怕的伤口,诸位大人要看看么?她的反抗被诸位视为大逆不道,十恶不赦.......李挺打她被诸位当做家务事,那么她杀李挺为何不是家务事?”
龚义彬顿时气得抖了胡子,“你!”
自风檀来到礼部任职,他一个礼部堂官,决策却时常被反驳,不允上递。他心中对风檀怨怼已久,如今辩驳不过,脸色涨成猪肝色,“风大人一张好嘴,巧言令辩!”
风檀道:“昔年凤待姊被高治臻一脚踹没了孩子,流产过多失血而死一案,审案中一方坚持伦理优先的原则,主张家庭暴力应属‘非公室告’的范畴;而另一方则倡导将家庭成员视为独立个体保护,那时双方议论不下,皆因大晄律法不公,广涵不够,遂为了皇室公主颁发新法,若男子打死的是贵族女眷,则另当别论。”
公主之死一案可引为今日判例,可它招致的结果并不足以让施暴者畏惧,毕竟法律维护的仅是强权贵族,在此之外,还有很多平民百姓中的妇人们在遭受丈夫拳打脚踢。
“如此可见祖制亦有弊,风气当革新。”风檀声调陡然拔高,目光扫过三法司主官,也扫过在场每一个人,“自开国以来,因家暴致死的女子,每年不下百例。可律法之中,竟无一条明确界定家暴之罪,只因她嫁了人,成了他人妇,以过失杀人轻判!多少施暴者如今在逍遥法外,多少女子含冤而死!我这里有一份柳娥遭受家暴时邻里甚至李挺亲母的证言,诸位可传阅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