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檀看向内阁高梁上悬着的“宵衣旰食”牌匾,顿了顿又将眸光落回到户部尚书岳玉达脸上,道:“户部下辖衙门里有个盐仓校验批验所,所中收录着大批盐货,户部可以查验一下,看将其折俸给士兵是否够用。”
岳玉达闻言大喜过望,猛拍桌案道:“是呀,我怎么没想到折俸呢!晋安,仓库里还有多少盐货?”
年关将至,晋安刚核对过库存量,所以数字还记得清楚,他道:“还有六十八万五千三百斤余盐。”
“这就够了!”岳玉达站起身来,在堂中踱步,“余盐折俸给兵部,现银给礼部,两部都能周全,陛下那边也能交代。”
礼部尚书龚亦彬和兵部尚书茅秉郡死沉的脸上也松快许多,龚义彬感叹道:“老岳啊,瞧到没有,这就是后生可畏啊!风大人来日若再得机缘,定青云直上啊!”
茅秉郡附和一声,岳玉达和颜悦色地道:“我掌管户部多年,多年前也行过苏木折俸一事,如今年事已高,到底是不中用了些,竟记不起户部还有个盐所。”
风檀谦虚道:“千钧之弩,不为蹊鼠而发机。盐仓校验批验所相较于庞大的户部管辖体系地位微乎其微,不怪岳大人遗漏,若不是前两日晋大人在核验账目时托我验算一遍,我也不会想到将其折俸为军饷。”
户部尚书岳玉达脸上的笑意真实了些,他侧首问礼部尚书龚亦彬:“此次两朝和谈的名单,鸿胪寺拟定名录了没有?”
龚义彬看了风檀一眼,又看向岳玉达,展颜笑道:“看来咱俩儿想一块去了!晄朝与桦朝和谈,鸿胪寺里的那几个斯斯文文的多年没经过历练,还不如咱们几个老的能骂呢!方才见风大人一番谈吐,心中正琢磨着向陛下请旨,提调风大人参加此次盛宴!”
他说罢,转首看向风檀,道:“风大人,你意下如何?”
风檀问道:“此次谈判和宴会地点定在何处?”
龚义彬回答道:“按照祖制和谈该是在鸿胪寺的,但这不是有桦朝公主来和亲嘛,随身女眷也多了些,所以陛下将和谈和宴会分开了,宴会定在了舞双殿。”
舞双殿在皇城内宫,若是错过此次机会,想进内宫怕是难得很。
风檀起身躬身作礼道:“多谢各位大人抬爱,风檀却之不恭,定全力为大晄争取权益。”
***
风檀与晋安从内阁出来又走了数百米,晋安左瞧右瞧确定四下无其他人,才凑近风檀,问道:“风大人,你当真只有十八岁吗?你说实话,可不许骗我。”
风檀不着痕迹拉开了点与晋安的距离,回道:“晋大人何意?”
“只要郑阁老不在,内阁就开始鸡飞狗跳,我处理今天这样的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在阁老们中间斡旋奥援不难,出谋划策解决他们争斗的问题却不容易!可风大人你呢,第一次来拉架就处理得如鱼得水,末了三言两语便化解了阁老们的燃眉之急,虽说法子简单,可终究是没几个人想得到!风大人,你看看我怎么样?”
风檀眉头一挑,显然是没明白晋安话里的意思。
晋安嘿嘿笑道:“你小子怎么还揣着明白装起糊涂来了,我都说得这么明显了还没听懂嘛,我的意思是,虽然我年长你五岁......但是你收了我呗!我当你小弟!咱俩择日拜把子吧!”
风檀听得噗嗤一笑,没想到晋安长得圆圆滚滚还是个妙人。
这声笑落在晋安耳中却有些刺耳,“你是不是嫌弃我胖?”
“不是不是,”风檀连连摆手,生怕回得慢了他又要多想,“我只是觉得奇妙,晋大人竟愿意当我小弟,就是不知晋安兄是想跟着我升官还是想跟着我发财?”
晋安不假思索道:“大丈夫生于天地间,自然是升官发财两手抓!毕竟我可不想被风大人说......”
他顿了顿,模仿着风檀嘲讽杭苑廷的神态道:“您年近五十,官职七品。”
风檀被他逗得笑意绽开,漫不经心地道:“好吧好吧,晋安小弟。”
晋安闻言眸中泛出喜悦之色,好哥们样儿地搂住风檀的肩膀,道:“檀哥儿,你也忒瘦忒矮了些,不过我搂着刚刚好!你给我讲讲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呗!这搭好的戏台子都唱完了,我这个看官还迷糊着呢!”
风檀的身高在女子中不算矮,只是在身高八尺的晋安面前方及他胸膛处,她拉开晋安搂着她的胳膊,道:“宫城内不可丢了官仪!至于今日之事,阁老们打得不可开交,不仅是为朝事儿,更是为人事儿。”
晋安听得云里雾里,风檀看他一眼,将个中缘由娓娓道来,“年关将至,兵部和礼部缺银子用,户部尚书先抛出句自己没钱,现有的银钱只够一家用,此言一出,兵部和礼部两位尚书定打起来,官场中都传户部尚书不如其他几位尚书精明,依我看,他轻飘飘一句话就把问题抛给了另外两位大人,倒是个人精才对。”
晋安道:“那、那之后发生的事情呢?他问我对此事有何高见的时候呢?”
“今日之事,晋安小弟,你扮演的角色是一支枪。”
“枪?”
“被人当枪使了,”风檀一语道破,将个中缘由讲述清楚,“其一,户部尚书想看他们打起来,但是又不能闹得太难看,六科有人在场恰好可以保证这一点。其二,户部尚书统筹户部多年,每至年关都要被人分走大批银子,他怎么可能不心痛?他今日的目的,就是要让要钱的两位尚书大人知道,户部没钱,年关批给他们的银子是好不容易东拼西凑凑出来的,想从里边捞点油水儿也要再三掂量掂量。”
晋安陡然甩了甩袖袍,道:“真是好大的学问!”
此时已是日中时分,冬日午间的阳光温煦和暖,两人穿过雕刻着夔纹龙饰的汉白玉高柱牌坊,来到奉天门一同用膳。
大晄官员在值期间的膳食地点在奉天门,按照品阶在奉天门不同位置就餐,今日他们两人在内阁里耽搁了些时间,坐到七品职官用膳处周围已空无一人。
见风檀将鸡蛋黄从碗中挑出来,晋安挑了挑眉头,道:“风大人不喜欢吃蛋黄?”
风檀道:“你爱吃?”
晋安将风檀挑出来的蛋黄放到自己碗中,又将自己的蛋白放到风檀碗里,道:“那以后我吃你的蛋黄,你吃我的蛋白!我最爱这流心蛋了!御膳房的厨子每次都做得恰到好处,蛋黄微凝不散,入口绵软香糯!”
晋安三下五除二将碗中饭食扒拉完,托腮看着风檀慢条斯理咀嚼的模样道:“檀哥儿,你有妹妹吗?”
“没有。”
“唉,真是可惜!檀哥儿长得这么俊俏,若是有个妹妹定色若春花,我定倾家荡产也要迎娶!”
风檀夹菜的手指一顿,若有所思道:“不对,我好像有妹妹。”
“啊?”晋安错愕,实在是没想到风檀反应如此奇怪,道,“檀哥儿你记性也忒差了些!这个妹妹应该不是檀哥儿的亲妹妹吧,不然怎会想不起来?”
凤待姊和凤倾凰同父异母,也算是亲妹妹吧?论情分,她们二人却是一点也没有。在风檀眼中,也只有林晚舟一个妹妹。但是假户籍中风檀的身份是风家独子,早年父母皆丧,她温和地说道:“远房表妹,离家太久,记不起来了。”
晋安看着少年恬静的脸庞,道:“檀哥儿,其实你来咱们六科之前,我们几个打听过你的履历,身后无势族助力,历经数年学堂生涯从寒门学子走到抚州清吏司主事,又通过破坠龙案提拔成京官儿,可你却在入京几月内一连得罪了两个朝廷大员,檀哥儿,你这是走得哪条官路子啊?”
他是真的看不懂,在帝京为官的官员哪个家世拎出来不是与世家大族藕断丝连?可风檀农户出身走到京官,来帝京之后竟如此狂妄!可与这少年相处倒给人一种岁月静好之感,与传闻中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形象相去甚远,可与萧殷时抢女人,掌掴高聿又是风檀切切实实做下的事情,这怎么瞧也瞧不出风檀是哪条路数啊?
纵观整个大晄的升官之道,有背景人脉的官儿动用身后势力;有银子的官儿动动财库,各处打点打点;有才干没人脉没银子的官儿谨小慎微熬资历,大家各行其道,总归是能升官的。可风檀呢,没背景没人脉没银子,行虎狼之事却安然无恙,从前可没人走过这条路子啊。
晋安长得圆头圆脑,可他却一点不傻,心中直觉跟着风檀混就是机缘。
风檀闻言付之一笑,眼眸里流露出清淡的光芒,“古人有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那这一句前边一句是什么?”
晋安不假思索道:“君为舟,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风檀谆谆善诱道:“那么,官呢,官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