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清儒停下翻阅的动作,走到风檀跟前,眉间生出少有的凌厉,“风大人何意?”
风檀在昏幽光线中看着青年陡然生变的脸色,嗓音沉着依旧,“满朝皆知下官与刑部尚书高聿之间有些个人恩怨,所以有些好奇,能让高聿高大人当年连升三品的女祸案。”
郑清儒闻言脸色稍霁,他看着风檀的眼睛,认真地道:“好奇害死猫......而且,这桩案子,不应被用来当做风大人揣摩官场的工具。”
风檀怔了怔,避开郑清儒坚执的视线,垂头看着泛黄卷牍笑了笑,“大人教训的是。官场更迭如潮,我初入帝京,就把左都御史和刑部尚书得罪了个干净。刑科稽查刑部,我以后免不了与高聿打交道,难免心生惴惴。”
周遭细小尘埃在斜射光线里浮动,暗流在两人之间无声涌动,静了片刻,郑清儒才道:“朝廷律法严明,风大人不必多忧,只要行得正坐得直,高聿并不能奈你如何。”
风檀抬眸对上他的眼睛,道:“律法严明吗?并不见得。”
“你......”郑清儒唇角掀动,一时失了言语。
风檀穿过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道光线,仰首看着青年净澈的脸庞,诘问道:“郑大人觉得律法严明吗?风有命触犯的律法合理吗?她该被虐杀吗?”
“我......”郑清儒脸颊上泛起愠怒的薄红,“风大人,你逾矩了!”
风檀颔首应道:“我逾矩了。”
郑清儒却忽然明白,眼前这个少年,他看似卑微恭敬,实则内心叛逆无道,所以在那两位大人的强权之下,他依然救出了林晚舟。这么在意林晚舟,找女祸案的案本也是为了林晚舟吗?
“女祸案的案本不在这儿。”郑清儒压了压跳动的眉心,声音平稳下来,“女祸案事关重大,当年三司会审之后陛下派司礼监掌印太监盛洪海将案本加盖秘玺封印在了都察院。”
风檀:.....白来了。
她走到郑清儒身后的书架上,提起脚尖伸手拿下一沓案本,边翻边道:“多谢大人提点。麟州清吏司主事私改田税的案本,我找到了。”
临走之际,郑清儒看着踏出门槛,身影缓慢被日光吞没的少年,提醒道:“风檀,想入都察院查看案本,没有陛下旨意的话难如登天。你,好自为之。”
风檀没有回头,挥袖甩了甩拿在手中的案本示意自己知道了。
冬风渐渐起来,刮起风檀七品湛青溪敕官袍,发带被风吹得旋到脸上,她用手指拨了拨,回首看向身后门庭庄严的大理寺。
日晖被截杀在重檐琉璃瓦,阴翳笼罩着朱门两侧镌刻上去的辨明冤枉挽联,守门石狮三缄其口,金身凋败不判风纪。
难如登天吗?
还有更难如登天的事情要办呢。
第19章 宴会
昨日两国朝臣谈判不欢而散,今夜盛宴又重聚一堂,诸臣抛去昨日干戈,相互拜谒有礼有序。
舞双殿靠墙面三尺之地摆放着金饰木雕多折屏风,将教坊司乐手尽掩其后,殿中诸人只能听闻弦索高奏响器齐鸣,乐声悠扬古韵,令人陶醉其中。
崇明帝重佛礼,使团盛宴依旧不出席。他派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盛洪海同内阁首辅兼吏部尚书郑观鹤来主持席面,两位分别是内外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因此也算不上寡恩。
舞双殿宏伟高大,大殿尽头垂挂着绣有黄龙的帷幔,东西两面排列着黄锦孔雀翎的褥垫,每只褥垫前对应着雕花亮面木案,确保一人一席位。
帝京六部九卿官吏众多,四品以下的官员没有资格出席。晄朝皇室成员凋敝,除了景王凤樘与楚王凤霆霄之外,二公主凤待姊也出席了此次盛宴。
她性格娇蛮又爱热闹,崇明帝怕她生事,派了宫正司的云静勋来看顾。云静勋任职宫正司宫正一职,掌纠察宫闱戒令谪罚之事,冷面不阿,从不枉法徇私。
凤待姊落座在女眷席首位,她看着身畔空荡的位置,转首对着贴身宫女窦小泉道:“萧轹灵好大的脸面,本宫都到了这么长时间,她还没有到!”
窦小泉给她倒了杯茶水压火,哄慰道:“公主,还有一刻钟才开席,轹灵公主定在路上呢。”
“我听闻......”凤待姊今年十五岁,正是爱美的年纪,她顿了顿,才道,“桦国的这位公主,才情无双,姿色倾城,多年未许人家,耽搁到现在多大了?”
窦小泉知道凤待姊这话是存了同轹灵公主比美的心思,拣了些顺心的话来说:“轹灵公主芳龄二九,及笄后桦国皇帝将她许配给了桦国的一位将军,但不知何故又与之取消了婚约,耽搁到了现在。”
凤待姊闻言若有所思,举着桐花镜细细观摩自己额间绘好的朱砂花钿,轻嘲一声道:“坊间传闻她红颜倾城,还不是没有男人要嘛。不过话说回来,她都跟别人退了婚,怎么还有颜面嫁给父皇?”
窦小泉不敢交代实话,也不敢不交代,支支吾吾道:“她是桦国皇帝唯一的嫡、嫡公主......身份尊贵得很......”
凤待姊闻言将桐花镜一把砸向窦小泉额头,怒斥道:“贱人!你敢暗讽本宫是庶出?!”
云静勋坐姿端正,掀起眼皮看了眼这位刁蛮的公主,道:“小泉,下去包扎吧,我亲自侍候公主。”
窦小泉看了看怒气蓬勃的凤待姊,双眸含泪躬身退下。
云静勋声音里不掺杂一点感情,身躯端坐漠然不动,道:“陛下刚解了殿下的禁足,殿下还是收敛点脾性,莫要再来宫正司的好。”
凤待姊气闷,恨恨甩了甩袖子。
“桦国二皇子、轹灵公主到——”
朱衣太监一声高亢的吆喝穿过长长的舞双殿过道传到众人耳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殿门。
萧轹灵穿着一身朱红色金绣云霞翟纹绫罗裙,领口绣有缠枝花纹,腰缠月白绸绦,仪态娉婷端方。她今日梳着一头灵蛇髻,长得琼花玉貌,气质温婉,行路好似步步生莲。
晋安同风檀坐在靠殿门处,随着萧轹灵背影远去,晋安口中的酒液也流下来,他喃喃道:“檀哥儿,她长得真好看......”
他侧首看了眼身畔含笑远眺的少年,摇了摇头,“还是檀哥儿容貌更胜一筹,总觉得有股......神性......?若是檀哥儿穿上那身衣裳......”
风檀看着他这副两眼发直的模样,猛地拍了下他脑门,笑骂道:“我乃堂堂七尺男儿!话说回来,晋安小弟,你整日里都在想些什么,怎么见到容貌好看的就流口水......”
见风檀如此嫌弃,晋安忙擦了擦唇下涎水,悻悻然道:“我、我也不知道,就是看到长得好看的就心生向往......”
他们这边窃窃私语,上首处盛洪海的声音如雷贯耳传来。
“开宴——”
语毕,身着霓裳舞衣的宫女们鱼贯而入,金饰木雕多折屏风后的声乐手们陡然换调,一曲《兰陵王入阵曲》从指尖弹开。
此次盛宴饮食交由光禄寺操办,光禄寺的两位寺丞搜罗来天南海北的美味珍馐,乘具都用一等琉璃浅棱碗,酒液选取尘封二十载的御酿酒,一应物什摆放在雕花木案上,让人食指大动。
凤待姊怄气地坐在萧轹灵身畔,她对萧轹灵的敌意来得并非莫名其妙,萧轹灵长得比她美,如今还要抢走崇明帝对母亲苏贵妃的独宠,她早在听闻和亲消息时就同崇明帝闹过一通,之后被崇明帝发往宫正司关了禁闭,勒令她好好学规矩。
凤待姊仰首喝下一口闷酒,“哐啷”一声把酒盏磕到桌子上。
凤霆霄斜眸看来,微笑着道:“小侄女,有什么不开心的吗?来跟皇叔说说。”
凤待姊说话阴阳怪气,“宫里马上多一张嘴吃饭,我母妃掌管后宫,我怕她辛劳!”
凤霆霄轻笑一声,同身侧凤樘道:“老二你瞧瞧,小侄女还未及笄,就能怜惜母妃了,长大了啊。”
凤樘向来老成持重,不如凤霆霄为人风趣,更不爱搭理女人间的拈酸吃醋,冷哼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
萧轹灵将晄朝皇室成员的言行收入眼中,举起酒杯敬向凤待姊,微微一笑道:“桦国与晄国局势尚不明朗,和亲之事未成国策,公主莫恼。”
这话愈发衬得凤待姊刁蛮脾性,她被萧轹灵不显山露水的语言一噎,气不过想再开口时看到了姗姗来迟的萧殷时。
悬顶宫灯下御道长长,薄红光线照亮男人冷厉眉眼,不知他在哪儿开了杀戒,衣角处还沾染着没有干涸的血迹,这是宫宴大忌,可无人出言置喙。
萧殷时威势不着痕迹地侵入凤待姊跟前,她呼吸一窒,脸蛋上泛起羞红,将要对萧轹灵脱口的污言又咽回到肚子里。
凤霆霄将她的转变收入眼中,唇边挂着意味深长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