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檀端跪在蒲团上,慢慢打开信封:
孩子,见字如晤。
姥爷一生见证三朝帝位更迭,其间国步之艰,民生之难,尽入耳目。为官者或守中庸之道,和光同尘;或相忍为国,以施心志。我初入官场恪守官箴,营营汲汲蹉跎半生,为民为国无利无害,牢笼志士思无所进。然膝下之子脱颖天才,勇于革新,于工农商三道上裨益甚多,若大晄听之用之,不倒强国之志指日可待,可时下无人肯信,此乃大晄之失。
我儿无错,何以囚之?我心痛之恨之,却无能为力无法撼之,永乐此行姥爷已知,亦知翻案难如登天,如若功败垂成,万望永乐安保己身,顺颂时祺,秋绥冬禧。
百年一梦,若再许我少年时,当同飞鹰一般,天地阔,且徜徉。
永乐勿念,莫留。
风衡道
崇明十七年正月初一
穿堂风吹起风檀垂落在颊边的发丝,她用衣袖擦了擦泪,将手中信笺放到烛火上。
火苗点燃信纸,所有的秘密心言化为齑粉,鱼汝囍带着风檀走出风府,逗她道:“好神奇啊,怎么你姥爷明明眼盲了,可初见你就知道你回来了呢?这就是血脉的力量吗?!”
风檀回首看着风家破败的门庭,顿了片刻,道:“对啊,他怎么认出来的呢?”
风太师已经故去,这个问题无解,风檀走在这条空静无人的街道上,慢慢吐出一口气,对着鱼汝囍道:“其实......姥爷还有一件憾事。”
鱼汝囍来了兴趣,问道:“什么?”
风檀道:“世人眼中,姥爷一生只娶了姥姥一个妻子,终身没有纳妾。其实不是的,我阿娘说,姥爷有一次酒醉,姥姥身边的陪嫁婢女勾|引了姥爷,与他诞下了一个女儿。姥姥宅心仁厚,便要收那婢女为妾,可后来,那婢女跑了,女儿也不知所踪。”
鱼汝囍睁大了眼睛,道:“太师一生朗月清风,竟被一婢女玷污了声名!”
“此事传播范围不大,知情人寥寥无几,”风檀负手街上,眯眼看着前方,道,“怎么这么多禁卫军?”
鱼汝囍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大街前有一人策马而来,身后跟着数十名策马而来的禁卫军。
当前一人离得近了,风檀才看清楚,正是一个多月前见过一面的禁军首领牧隆,他在风檀跟前勒紧缰绳,朗言道:“风大人,孟河纳布尔何在?!”
风檀道:“将军找我家孟叔有什么事吗?”
牧隆翻身下马,快步走到风檀跟前,道:“待姊公主被驸马殴打成重伤,宫中太医束手无策,贵妃听闻风大人身边的仆从师从鬼医夏睿,故请孟河纳布尔速速入宫诊治!”
风檀顿了半晌,斟酌道:“我家孟叔不是中原人,话说得不好,也不会来事,我得跟着去。”
牧隆道:“自然可以,那便请风大人上马,好随我速去接人!”
牧隆骑马风驰电掣,从把风檀接到住处捎上孟河纳布尔到带着他们入宫,用了不到半个时辰,宫门更是大开一路通行,可见事态紧急。
大晄宫禁严苛,若不是公主垂危,绝不允许男子入后宫。风檀一行人穿过重重宫门,来到锦荣宫。
值守的太监见人来了,立刻进去传报,苏贵妃身边的得力宫女牧清灵小跑着来到他们跟前,气喘吁吁地道:“哪位是孟先生,快随我来!”
风檀看孟河纳布尔一眼,对他点了点头,风檀是外男不能进内殿,来路上需要交代的都交代过孟河纳布尔了,看着他进去后,寻了处角落坐下。
凤倾凰从殿内出来,走到风檀跟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高治臻下|体被废以来,性情大变,杀了房中好几个侍妾泄愤,凤待姊对他冷嘲热讽,今日扬言说要招几个面首入府,不会耗在他这个没根的废物身上,高治臻闻言气急攻心,在宫中就将人打得流产了。”
风檀眉头轻皱,这跟她们初始的计划并不相同。
在最开始制定的计划中,以风檀为引致使高治臻下|体受伤,再以孟河纳布尔之名诱得高聿登门求药,这时风檀会以为女祸案的供词做伪要挟,让高聿在天下朝臣面前承认女祸案误判,重审此案。
风檀看着凤倾凰,眉眼中的怀疑毫不掩饰,道:“你从一开始就没想着用这条计划,而是想用公主之死,勾起皇权、男权与女权的朝堂辩论是吗?”
“是,阿檀你真的好聪明,”凤倾凰看着风檀的眼睛,大方承认道,“可是承认女祸案的失误对高聿意味着官途的完蛋,直觉告诉我,即便我们用儿子威胁他,他也不会招的。无妨,我们可以让他高家捅出更大的篓子来,勾|引高治臻,蛊惑他杀了凤待姊!凤待姊是皇女,她代表着皇权与女性利益,而高治臻是她的丈夫,他站在男权至上这一头!”
凤倾凰笑起来,声音中带着平静的疯狂,“站皇权,那么必须同女性利益挂钩,这也就证明先生是冤枉的!若是站在男权这边,这又无异于跟皇权作对,让满朝文武士大夫去辨,去搏!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阿檀。”
她看着风檀的脸庞,眉目认真,“你不够狠,也不够坏,那么我来。”
夜风静寂,大殿造型宏敞富丽,宫女拿着一盆盆血水穿梭于殿院之中,风檀同凤待姊站在游廊暗影中,一站一坐。
风檀眉眼低垂,注视着凤倾凰仰起的脸颊,跳跃的眸光证明凤倾凰此刻内心的忐忑。
——你讨厌我了吗?
——你瞧不上我了吧。
风檀倾身把她半揽在怀中,叹了口气,拍着她的后背道:“风檀不会讨厌胡书,也没有瞧不上胡书,胡书做得很好,凤待姊滥杀宫女,高治臻亵玩良家,他们二人恶有恶报。至于朝堂论辩之事,交给我来。”
宫里人多眼杂,风檀抱了她一下就分开,斜眸看到飞蛾撞进廊下树枝间隐藏的蛛网中,她垂下眉头落如菩萨,偏神色冷漠,“高家,即刻落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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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死亡
宫中发生了这样大的事,今夜注定许多人无眠。高聿穿着深黑斗篷从高府后门出来,登上候在门口的马车,低声对着车夫道:“去景王府。”
景王府坐落陵西大街,跟高府相距五里,知道自家老爷心急,车夫赶马速度很快,不过两刻钟,便停在了景王府后门。
走后门是为了避开朝廷鹰犬锦衣卫的窥视,景王府前的看门小厮见到高聿后颔首简礼,迅速为他打开了大门。
正堂中,景王为了提神正一口一口抿茶,高聿进了正堂后摘下黑色帏帽,露出一张憔悴的脸,深拜道:“王爷,求您救救我儿啊!”
景王放下茶盏,所有在殿中伺候的奴婢都自觉出去,并为他们关上了大门。
景王上前扶高聿起身,语气关切地道:“快快坐下,咱们边坐边谈!”
高聿坐上雕花梨木椅,抬头看向景王,“王爷,我高聿寒门出身,官场沉浮三十余载,坐到二品大员这个位置,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他是个糊涂的,我却不能眼睁睁看他陷入泥沼!”
景王的生母面貌不如皇帝与楚王的母亲,故而没有那两位英俊,不过他身上有种内敛含蓄的气质,完美衬出天家子弟的雍容华贵。
景王手指轻轻转动着扳指,沉思片刻后道:“高兄,凭你我之间的交情,我定会拼尽全力救你儿出来。”
高聿缓缓松了一口气,景王能够答应就好。陛下膝下无子,六部官员各个都是人精,一部分投靠了景王,一部分投靠了楚王。二王争势如火如荼,没到最后谁也不敢轻易下锭。
不过拉党结派之事,有些人殷勤献得明显,明眼人都知道他归属谁人门下,高聿则属于另一种,投靠之事瞒得严实,在明面上同哪位王爷都走得不近。也正因如此,他在崇明帝心中才有了一席之地。
高聿抱拳相谢,说道:“那下官先谢过王爷,王爷大恩,高聿涌泉相报!”
景王为高聿倒了一盏茶,亲自递到他跟前,谦卑道:“什么报不报的,这么多年,你一心为本王做了多少事,本王谢都来不及谢!不说别的,单说几月前兵部尚书之子与户部侍郎被杀案,若不是你一力相保,这罪名早该落到本王头上了。”
朝野皆知兵部和户部的两位尚书投靠了楚王,这两部之人被杀最大的嫌疑人便是景王。
高聿避开前尘,讷讷问道:“我儿杀妻未遂导致胎儿流产之事,过去不到两个时辰便甚嚣尘上,依王爷看,最有可能是谁的手笔?”
景王沉默半晌,道:“想要你高家倾覆的人......楚王嫌疑最大。你是刑部尚书,按照大晄律,治臻他应该被判个什么罪名?”
高聿思索道:“《大晄刑典》以六律分目,涉及此案的主要律条为《婚姻》和《人命》,公主流产,死去的孩儿到底算是皇室血脉还是我高家血脉......此乃案情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