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富疑心自己没有听清楚,又觉或许听得太清楚了,他脸色一下子灰败下去,哆嗦着被这护卫押送到一边绑了。
那老妇像是被这变故惊得呆在了原地,岑篱的目光转过去,她又猛地回神,连忙跪直了身想要磕头,脸上的恐惧瞧着比方才见那小吏还更甚些。
苏之仪连忙搀住了人,“阿母不必多礼,在下有一事相询,不知您可否解惑?”
对这个刚才替她拦了一鞭子的年轻人,老妇的态度也好上许多,但也是颤颤巍巍地,“贵人请问。”
“那官吏方才说‘征发劳役’,近来阳曲郡的劳役可比往年繁重许多?”
那边被压住的王富明显知道些什么,猛地抬头看过来。
那老妇一僵,吞吐着:“禀、禀贵人……并未。”
苏之仪当然看出了问题。
但他也不强求,只是接着道:“我等一路奔波而来,正想找间屋舍歇歇脚。不知阿母可否借贵居暂歇?”
这次对面总算痛快应下。
兴许是刚才是岑篱出面喝住那司空掾的缘故,老妪对着她要比对苏之仪拘谨得多,岑篱刚一上前,就见对方抖如筛糠。见状,她也只得无奈往后退了几步,任由护卫将自己隔开。
那老妇的屋舍说是在附近,其实走田埂上的小路还要一段路程。
岑篱被簇着走在队伍的中后段,对着旁边的苏之仪打趣道:“温知不愧为廷尉,对律法如此熟记于心。大父这官倒是封得妥当。”
这话虽说调侃的意味居多,但里面也确确实实满溢称许之意。
岑父主修过齐律,岑篱幼年时便跟随父亲耳濡目染。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敢说自己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找到合适的律法条文。
只是岑篱这句赞赏出口,却久久没有得到回应,她疑惑地转头看过去,却见苏之仪正在看她。
漆黑的眼底有什么浮浮沉沉,让人看不分明其中神色。
岑篱被看得迷惑,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我身上有什么不妥?”
“并无。”苏之仪答道。隔了一会儿,他才哑着声娓娓低叙,“我年少时很是窘迫,有人赠了我一册《九章律》,又教我立了志向。自此时时熟习,不敢稍忘于心。”
岑篱愣了一下,倒是笑了,“未听你说起过此事。这般看来,那倒是个慧眼识珠的人。”
苏之仪深深地看了岑篱一眼。
“……的确如此。”
她恋慕的人大破匈奴、封侯拜将,是一等一的少年英才。
只可惜他非但并未知恩图报,反倒做了个借势胁婚的小人……
【作者有话说】
[1]《二年律令田律》
第14章
茅草的房子谈不上什么布置,但那老妪还是让媳妇抱着孙儿去了偏间,岑篱一行人被迎到了最宽敞的主屋。
大抵是为了冬日里保暖,屋舍的窗子开得很小,便是主屋也显得昏暗。
随行的护卫先进去将里面略做了点收拾,岑篱拣着靠近门口光线好的地方坐了。
人才刚刚坐定,就听外面一阵吵闹的动静,岑篱探出身去看,“发生何事?”
见院中景况却是一愣,原是那老妇正在杀鸡。
岑篱进来的时候看见过这鸡,养得很精细,瞧着精神比人还好些,方才见到一群人进来还趾高气扬地咯咯哒直叫。
只不过这会儿,一只枯瘦的手扼住鸡翅膀,另一只手拿着一把肉眼可见的钝刀。
那鸡已经被割了喉,下方放了一只接着鸡血的破陶碗。
看见岑篱出来,那老妪登时慌了神,一时不知先放刀好还是先放鸡好,慌里慌张地,“家、家里没甚招待贵客的。”
岑篱叹息:“阿母不必——”
这话没说完,原来那鸡竟没死透,趁着老妪分神之际,挣脱开桎梏的那手,扑棱着翅膀飞了过来。岑篱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鸡,却没躲开那溅过来的一身血,虽说被过来的苏之仪挡了大半,却仍旧沾了半边的衣袖。
门口值守的护卫忙不迭上前,但这些平素操.练的卫士,抓人射猎可以,拘在小院子里抓畜生却是头一回。手忙脚乱间彼此妨碍,竟谁也没能奈何一直半死的家禽,被那鸡扑棱上了院墙。
像是被这院子动静惊动,一直很安静的里间响起婴儿的啼哭声。
一时之间翅膀的扑棱、婴孩的啼哭、院中护卫的请罪声交织在一起,岑篱默然了大半天,倒是“噗嗤”一下笑了出声。
该让谢怀朔来看看的。
这鸡飞狗跳的,可不就是他爱看的热闹?!
脑海中的这想法不自觉冒出,又如流水般淌过。虽说难免在心湖上激起一片波澜,却很快消弭无声。
……终会过去吗?
思绪模糊地闪过,岑篱略略敛下笑意,对着还请罪护卫道:“好了,把那鸡拿下来吧。”
原来那鸡垂死挣扎了半天,终于将仅存的那点生机耗尽,将自己挂在的墙头上。
像是终于被哄下来,里间婴孩啼哭声也跟着止住,眼下的混乱终于告一段落。
岑篱拦住又要磕头的老妇人,“阿母不必多礼,本就是我等占了你家的屋舍,还劳主人如此盛情款待,令昭实在愧领了。”
又示意了一下旁边护卫,后者会意地拿出一袋铜板,岑篱将之递到了的老妇人手上,“这只鸡就当我们买了。余下的那些,阿母去买些吃用,也当是我等的谢礼。”
老妇人一惊,连连推让着:“……使不得,使不得!用不了那么多!”
这边的推让并未持续多长时间,院子门口传来动静,原是先前离开的护卫将阳曲郡守带了过来。
这阳曲郡守一路和随行护卫套着近乎,虽说得到的待遇不冷不热,但也得知了前因后果。他心底把王富这个倒霉催的骂了个狗血淋头,一路上都在想怎么完完整整地自己择出去。
眼见着快到了那破败的农家小院,倪延将说辞又在心底重复了一遍,理了理身上的官服,阔步往院子中走去。
他本意先声夺人,对那搜刮民脂的王富大加训斥,但却怎么也没想到,甫一踏进小院,刺鼻的血腥味儿直冲脑门,院中血迹斑驳,一旁的劲装护卫亦满身血煞之气。
“噗通”一声,倪延双膝一软,直接跪到了地上。
好在刚才的准备还在,虽说脑中一片空白,但口中话已经流畅地吐了出来,“下官亦是方才得知,治下竟出了如此祸事。那王富巧立名目诈取民财、为祸闾里,此獠非杀之不能解恨!郡主此举大快人心!!”
这话一出,满院寂静无声。
倪延
自觉方才那番言语大义凛然,并无不妥之处,便也试探着抬起头来。
目光刚刚抬高了一点,就对上了一双双眸圆瞪的眼睛。
王富脸上还沾着刚才溅上去的鸡血,像是还没从那段话里反应过来,表情呆呆愣愣地嗫嚅,“姐夫。”
倪延更是脑子一懵:不是王富的血?那这院子又是怎么回事?
虽说脑中还没转过来,但他已经反应很快地厉声喝止,“谁是你姐夫?!不过一贱妾胞弟尔,我被你姐姐花言巧语蒙骗,竟不知你在外行恶时打着我的名头!!”这么说着,又冲着前面岑篱重重叩首,“郡主明鉴,此獠在外行恶,如此玷污下官声名。求郡主替下官做主啊!”
对于倪延这一番唱念做打,岑篱只是脸色冷淡地看着,见他这会儿说完,才淡声,“郡守倒不必如此急着自证,是不是玷污日后自有分说,况且此事也非是我能做主的。”她转向旁边示意了一下,“奉陛下之命、持符节来阳曲查案是苏廷尉,我不过是来此散散心,郡守有什么话,便对着苏廷尉说说罢。”
“谢郡主指点。”倪延额上隐见汗意,转向旁边的苏之仪,仍是叩首,“廷尉明鉴,下官当真不知情。”
“那这么说,你是认下了‘失职不察’的过错了?”
“这、这……”倪延磕巴了两下,倒也果决,“是下官无能、愧对圣恩,请钦差大人惩处。”
“是否惩处还要查过再议。我此次奉圣命前来,是为另一件事,郡守当知为何?”
不知是苏之仪的态度让倪延提着的心放下,还是说起了早有准备的话题让他心情放松,他表情居然平复了许多,“下官知晓。只是此事实在有大误会在,事情说来话长……这村舍简陋,不宜详谈,不如郡主同廷尉先移步郡守府?”
岑篱和苏之仪对视了一眼,尽皆看见了眼中的疑虑。
当真是奇了怪了,不说倪延这胸有成竹的态度,就说旁边的王富,从进门唤的那声“姐夫”之外,再无其他言语。明明倪延一副全然不掩饰地将黑锅往他身上扔的态度,可偏偏后者半点攀咬的意思都没有。
二人交换了个眼神,还是点头应下。
只是临到走时,岑篱却突然叫住了那边缩着身的老妪,“此次来郡中匆忙,身边未带使婢。呆着时日一长,难免需要人手帮忙打理杂事,相逢也是缘分,不知阿母和阿嫂愿不愿意在我这里做几日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