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延压下那志得意满的笑意,摆手谦辞道:“不过是多一手准备罢了。”
幕僚正准备再接再厉接着拍几句马屁,却见一仆役匆匆赶来,低声说了两句什么,他当即脸色不好看起来。
“何事?”
幕僚语气迟疑,“那老头咽气了。”
倪延却嗤笑出声,“瞧你,这点事都端不住,像是个什么样子?那老头送过来就看着救不活,难不成还真的给他延请名医不成?”
“郡守是说?”
“……下次他来,随便找个理由打发了就成。不过是在郡主面前露个脸,还真以为那京城来的达官贵人会见他第二面?”
“妙啊!郡守算定人心,属下自愧弗如。”
*
郡守府,岑篱正得郡守夫人招待。
这位郡守夫人出自阳曲当地大族,待人接物很有一番风度,只可惜似乎在府上威严不足,指使下人颇有点力不从心。
“回夫人,王姬昨日刚刚让厨房烹了羊肉,如今府上没有可宰杀的羊了。井里倒还窖藏了些宿肉,才堪堪放了两日,厨房说滋味差不了……”
“混账东西!”郦文善勃然色变,长袖一甩将案上的铜香炉摔到了地上,怒斥道,“郡主为府上贵客!尔等素来不知尊卑,但郡主岂是你们能慢待的?去告诉厨房,今日若是拿不出待客该有的礼仪,让他们都滚出府邸。”
似是没想到向来对府中事务爱答不理的夫人会发这么大的脾气,那婢女直直地愣在了原地,被郦文善目光一刮,才连忙跪倒在了地上,“唯,奴婢这就去传话!”
像是真的被吓了个不轻,那婢女走时还颇有些踉跄。
郦文善看着她离开,才对岑篱施礼道:“郡主见笑了。府上都是些没有规矩的人,素日里疏于管束,竟然冲撞了贵人。”
岑篱则是笑:“郦夫人不必多礼。素闻当年郦公大殿之中与列侯论道盛况,如今见其后人,果真风姿不凡。”
郦文善似是怔然。
良久,她才叹息一声:“郡主过誉了。子孙不肖,实在愧见先祖。”
……
从郦文善那边回来,岑篱路上若有所思。
言谈中便可知道,郦文善并不是个逆来顺受的柔弱脾气,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以正妻的身份在郡守府处处受制,这府中主人的态度是一回事,另一方面,恐怕郦氏一族在阳曲的日子也不太好过。
明明是个外来的郡守,却能势压当地大族,这位阳曲郡的郡守也着实有些能耐。
岑篱思索着这些,回到自己的院落,远远就看见一个人影站在院子门口。
是那婆媳二人里的邹三娘。
看见岑篱回来,她忙不迭地往上迎,只是走得近了,人又紧张起来,脚步踉跄、膝盖打弯,半点不敢看岑篱,只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磕绊着:“回郡、郡主,白日里的衣裳已经浆洗过了,已经晾上了。我没洗过这样的衣裳,怕给贵人洗坏了,还是多亏了这府里的夫人指了个嬷嬷过来指点……”
岑篱却听得一愣,连这点细节都注意得到,还能安排上人手,这郦夫人可不像是在府中举步维艰的样子。
不由又想起了方才宴上那番发作……是故意做给她看?
这个郦夫人,还当真有点意思。
思绪飞快转过,再看前头舌头都快捋不直的邹三娘,岑篱回过神来,温声安抚,“你不必如此。你夫君的事,我已经遣人去告知郡守了,只是郡守和苏廷尉如今还在宁县,需得个一二日的光景才才能回应。”
邹三娘猛地抬头,又慌忙垂下。
“谢郡主,”她顿了顿,不知想了些什么,肩头微微发起了抖,岑篱还以为她是害怕,正准备退开几步,确定对方哽着声低道,“便、便是……民妇也必不忘郡主的恩情。”
“便是”后的词句因哽咽无法辨认,但岑篱却听懂了。
多像啊。
不敢抱希望,唯恐那希望落空,却又抑不住地抱着一点念想:万一呢?倘若有那万中之一的上苍垂怜,只望有朝一日能看见他活着回来。
岑篱不由地放柔了表情,她俯身搀起了人,拿着帕子动作轻缓地擦着女人脸上的泪,温声:“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16章
第二日,去宁县的苏之仪便同阳曲郡守一同回来了。
同行的还有另一个人,正是范媪的独子刘大牛。
一身簇新卒服的刘大牛正跪在地上向着母亲磕头,“娘,不孝子回来了!”
“瘦了、瘦了,人回来就好!”
范媪含着泪连连点头,一旁的邹三娘也抱着孩子上前。
一家四口抱头痛哭,久别重逢的场景感人至深。
旁边的倪延也顺势请罪,“某也是才知道,那王富竟胆大至此。假立名目收取
税赋已是大罪,在征卒一事上亦是肆行不法!名数上写得清清白白,这刘家仅有一独子承欢膝下、奉养双亲,朝廷素来恩德,明令不征独子,此事多亏郡主发现,不然便是坏了人伦大事,更兼之令黔首不明朝廷拳拳爱护之心,郡主之功大矣……”
不管怎么样,刘大牛一家人重聚都是难得的善事。
令这一家人在府邸上安顿下来,又等到拍够了马屁的倪延离开,岑苏二人才有了坐下来仔细聊聊的机会。
像是知道岑篱想问什么,苏之仪摇头,“我随倪郡守在宁县周遭都走了一遍,盗匪劫掠的痕迹是真的。若真是如此,他仓促征兵也说得过去,如今又有刘大牛这个人证,若只是奉命来调查,查证至此,可以回朝廷和陛下交差了。”
岑篱:“但温知以为不妥?”
苏之仪颔首:“既然要查,那必定要查个清楚。”
他和朝中的那些得家族庇佑、无功无过便能平步青云的人不同,他想要往上爬,必定得做出点什么。只到这个地步,可不足以让正崇帝满意,更何况这阳曲郡守本身就不干净得很……
想着这些,苏之仪眸色一点点晦涩下去。
但抬眼时,却不由怔了怔,岑篱不知道什么时候笑了起来。
眼尾轻轻弯起,潋滟的碎光揉在那一双瞳眸中,其下是长睫投下的一片影子,随着烛火的轻晃而微微摇曳。
苏之仪不由晃了神。
不是故意做给别人看,亦不是强装出来的面具,这笑确确实实是对着他的……
“为官当不愧己任,苏廷尉有心于此,实在难得。”
岑篱只觉得她那日同谢兰君说得没错。这样的人,怎么就不能为良配了呢?
她莞尔轻声:“我昨日见过了郦夫人,家中下人对她颇有慢待,郦氏在阳曲的处境恐怕不怎么好,但毕竟是当地大族,对阳曲了解不同于一般,温知不如去寻个理由登门拜访。”
苏之仪被拉回了心神,“郦氏以经学闻名,虽说这数年间名声不显,但既然到了此地,合该去拜会一二。”
岑篱又提了另一个事,“既然这倪郡守说是剿匪,不如遂了他的意,向朝廷请旨派兵,也免得他有什么狗急跳墙之举。”
“郡中匪患本就该向朝廷上报,此事我在宁县已经写过奏疏了,因并非急报,那信使如今还在郡中驿馆。”苏之仪停顿了一下,抬眼探究地看过去,“……令昭若有什么想在里面添上几笔的,可以把那奏疏要回来。”
岑篱怔了下,倏地明白了苏之仪的言下之意。
她抿了抿唇,错开了点视线,低声,“不会是他来。兵将非战事不可擅动,郡中芥藓匪患,大父还不至于让一位卫将军亲自前来。”
苏之仪:“……”
而他没问的那句是:你想要他来吗?
*
岑篱没在送入京中的奏疏上添上什么,但远在长安的谢定却不是个坐等人归来的主儿。
这日从朝中回来,他开口便同谢兰君道:“兰君,你也收拾一下。咱们俩也许多年没回颍安了,陛下允了我告一阵子假,回去修宗祠、祭拜先人。”
谢兰君不解:“怎么想起这个了?”
谢父当年下葬的时候,差点没葬进祖坟。也亏得当年的谢氏族长一力坚持,这才没在后事上落得个无处归身。
不过有这龃龉在,要说谢定主动去修宗祠,谢兰君第一个不信。
果然,谢定紧接着,“给咱爹修修坟,然后去祭拜一下。”
给亲爹修修坟头、再祭拜一二,怎么不叫告慰先人了呢?
听出了兄长的意思,谢兰君默然了半晌。
见谢定抬脚就要走,她还是赶忙拦了一下,“那三叔那边?”
提起这家同在长安的亲属,谢定立刻就拧了眉。
但抬眼看看谢兰君,他还是把那翻涌的不快压了下去,“去问问也好。不过我已经叫平叔开始准备了,最迟后日出行,他们若是赶不上趟,那便自己走罢,又不是不认识路。”
谢兰君:“赶得这么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