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话赶上了,回头就拿艾叶洗洗。”
“老东西早就被扔到病役坑里了,那边野狗叫新鲜肉食养得好,他这会儿还不知道在那条狗肚子里呢?”
“……”
脑子一阵嗡鸣,明明每个字都入耳了,偏偏听不明白。
好半天,他像是终于迟缓地回过神来,赤红着眼睛就要往郡守府冲,却被一个护卫拦在了原地。
“啊——!”
刘大牛嘶吼着状若疯癫,护卫竟然差点儿没能摁住他,用了点巧劲儿才将人压制下去。
苏之仪缓步走来。
护卫用膝盖又把人往下压了压,单手行礼道:“廷尉。”
苏之仪温声:“想报仇吗?”
正挣扎的刘大牛动作一滞,缓慢抬头。
苏之仪笑了,“你这么追上去,最好的结果也就是杀两个杂役,还是和他们同归于尽。你想要找那罪魁祸首吗?”
他明明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却让人无端端大白天的背生寒意。
景九早在刘大牛停下挣扎时就松了手,这会儿听见苏之仪的话,人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
苏之仪目光淡淡地扫过去,“怎么?你要回去请示郡主?”
景九是岑府的人。
虽然苏之仪被擢为九卿,又有正崇帝赐下的宅邸仆役,但苏家到底寒门出身,这次出行的护卫都都是从岑府带出来的。
景九拱手:“郡主有命,一切听从廷尉吩咐。”
这边对话间,那边刘大牛已经上前,重重地叩头在地上,“求贵人指点。”
苏之仪莞尔,却也不知道因为景九的识趣,还是刘大牛的反应。
他对景九吩咐:“先带他去病役坑吧。总要先把老父安葬了……”
刘大牛叩首的动作一顿,下一刻却更用力气地磕在了地上,额上冒出了汩汩血流,“谢贵人恩德!”
但景九却觉得浑身都泛起了凉意。
那双笑意温润的眼睛里,绝不是柔和的关切。
而是——
‘他还不够恨。’
所以让他亲眼看看,亲父是怎么被郡守害得曝尸荒野、死无全尸的。
苏之仪看了眼僵在原地景九,温声:“景护卫还有何事?”
景九僵硬地低下头,“属下领命。”
*
从刘大牛那处得知,郡守私自开采的铜矿入口就在宁县附近,苏之仪以调查匪患为由,再次去了宁县。
岑篱则是留在了郡守府,由郦夫人引荐,和郦家如今的话事人搭上线。
因着郡守和亲信都被苏之仪引到了宁县,岑篱也在郦氏的帮助下,顺利拿到了阳曲牢狱的名册。
触目惊心。
不谈这厚厚的名册里头有多少冤案,单就如今这牢中之人,能和名册对上的,连十存一二都没有,全是老弱病残。
郦夫人叹息:“一开始我只觉得阳曲刑罚过于苛责,吏卒查案莽断,肆意抓人入狱。我也劝过他,严法酷刑终是手段,教化万民才是根本,他却不屑一顾。我初时只当是理念有异,然之后却觉出不对来:以他那个抓人法,郡中的牢房早该满了才是,哪里来得那么多地方?疑心也好,好奇也罢,我暗地里让人去里头探了探,牢里空空如也,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一旁的郦氏的当家人郦茂插言,“他一开始是以判案为遮掩,在郡中抓取青壮投入牢中。之后兴许是觉得这法子太慢,又或者是郡中的案子太多,于他治下政绩也有影响,便也不寻理由,直接上门要人了。乡人不知内情,又不敢反抗胥吏,便也遂了他的愿。”
岑篱若有所悟:“那份阳曲郡内私征劳役的暗报,是你送的?”
郦茂:“实在惭愧。郦氏虽治经学,但家中多年都未出贤才,虽占了先祖名头,有几分薄望,却在郡务上说不上什么话,只能用这等手段。”
岑篱揖礼:“郦郎君过谦了
。身处困厄,仍怀恻隐,念百姓疾苦,暗中周全,此等仁心令人称叹。”
“郡主谬赞。”谦辞之后,郦茂的表情却严肃下去,“郡守以盗匪为由征发劳役,郦某猜郡主已经将此事禀报朝廷了。既然如此,郦某斗胆谏言,在朝廷剿匪兵力来此之前,还请郡主只做不知,不要擅动。”
岑篱愣了愣。
一句“为何”脱口而出前,先一步恍悟:“那盗匪?”
郦茂苦笑:“只怕是真的。只是并非匪寇,而是郡守的私兵……他这么多年私下开采铜矿,采出来的钱也不仅仅是挥霍而已。”
岑篱却觉得荒谬:这倪长仕疯了不成?阳曲郡距离长安不过数日路程,可以称一句天子脚下了,在这里豢养私兵,他难不成想要造反?
……
岑篱最后还是采纳了郦氏的建议,暂时按兵不动。
但她实在是低估了这位倪郡守的胆子,也就是当日的夜里,她的房门被敲响,沾了半身血的景九跪在门外,“还请郡主速速离开此地!”
他这么说着,拿出了一块布帛。
是匆忙撕下的半片衣袖,上面以血书写了两个字“速走”!
岑篱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只匆忙罩上外袍,又捞了件不起眼的披风,跟着景九翻墙出了郡守府。
往外走的一路上,她也从景九那边问清楚了宁县的情况。
原来有了刘大牛引路,苏之仪不但得知了那私采矿洞的位置,还拿到了劳役的名册和这开采铜矿的账目。只是行事太急,到底被倪延等人发现了端倪。
连夜从宁县跑到郡治,景九声音有点疲惫,“苏廷尉也没想到,他居然狗急跳墙选择动手。他们想要伪装成盗匪行事,恐怕得彻底杀人灭口,幸而有护卫随行,苏廷尉那暂时无碍,属下先护送郡主离开阳曲,然后在入京求援兵。”
“暂时无碍?”岑篱抓住了那话中的重点,“他能坚持多久?来得及等京城的援兵?”
景九沉默了片刻,“……苏廷尉说,剿匪之事,他先前已经上表请奏。如果运气好的话,我等可以在半路上遇到。”
岑篱了然。
也就是“来不及”了。
她沉思了片刻,“不出阳曲,去郦家。”
“郡主不可啊!那倪延既然敢如此行事,说明这阳曲郡上下沆瀣一气,那郦氏又是郡守姻亲,谁知背后是否早有串通?!”
岑篱瞥了他一眼,加重语气,“去郦家。”
她这几日在郡治又不是白待的,不至于连这点事都分不清。
景九:“……唯。”
*
郦茂也未想到,白日里才见到的人居然会大半夜的来访。他仓促起来迎接,岑篱却只问了两个问题——
“郦家有多少家兵?”
“如今留守郡治的费郡丞是怎样的人?”
后一个问题更好回答一点,“费义淮此人极擅揣摩上意、专事逢迎,然遇事畏葸,不堪当大任。”
岑篱点头。
听起来不错,起码对当下的处境有利。
“那郦氏家兵呢?”
“……我郦家以经学传家,不擅武力。”
事实证明,郦茂这话说得还是保守了。
小半个时辰后,岑篱看见眼前明显是被刚刚召集起来的农户。别说操练的痕迹了,这些人身上恐怕找件铁器都难。
岑篱眼角跳了跳,但半晌还是点头,“足够了。”
第18章
岑篱带着郦氏手下的家兵围了郡丞府。
黑沉沉的夜里,通红的火把一照,让人分不清举火把的人到底是训练有素的精兵,还是连把刀都没有的农户。
费宽睡梦中被家中仆役从床上摇醒,刚到院子就看到外面被火光映亮的天空,还没来得及问是怎么回事,院门被“啪”地一下踹开。
点亮的火光映出了后面影影幢幢的人影。
岑篱一马当先,身侧跟着郦氏家主和景九,再往后是从农户里挑出的充数的青壮。一行人中正经能打的也就是景九一个,但他身上斑驳血渍实在吓人。
费宽一打眼就看见了。
他一个激灵,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好汉饶命!!”
岑篱:“……”
她也没想到郦茂那句“遇事畏葸”的点评居然这么到位。
虽说情绪有一瞬不连贯,但岑篱还是稳下心情,厉声喝问:“阳曲郡守蓄养私兵、图谋不轨,人证物证俱在,此乃谋逆大罪!尔为郡丞,甘为附逆,按律当诛——给我拿下!”
费宽本来见是岑篱还有些放松,听完这话可真是腿都软了,“郡主饶命!小人、小人不知情!小人冤枉啊!!”
“倪延伙同郡尉在宁县起兵,留你在郡治,难道不是约定号令,择时与他应和?!有何可冤?”
“郡主明察!郡中兵力皆在郡守郡尉之手,小人不过佐理民事、无权调兵!冤枉!真的冤枉!”
“哦?那郡守蓄养私兵多年,一应钱财物资从何而来,你对此竟毫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