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明白,为什么三年后的萧远不爱笑了,有这样的兄弟,谁也长不出爱笑的性子。
孟薇正难过,突然听见远处传来如雷的马蹄声,薛将军率领手持筋角弓的卫兵赶到了。
萧远眼里重新燃起一丝光亮,硬撑着伤腿站起来。
孟薇赶紧搀扶他。
猎场很大,薛将军率领卫兵们,准备兵分三路寻找那个叫陈牧的侍卫。
孟薇担心萧远的伤势:“殿下,薛将军一定会找到你的侍卫。可你身上也有伤,先随我回营医治,好不好?”
萧远嘴里弥漫血腥味,喉结动了动,却只吐出三个字:“多谢你。”
说完,他倔强地拖着伤腿,骑上卫兵带来的马匹,同他们一起没入雨中去寻人。
孟薇无奈,雨里他半边身子被血浸透,不知是黑马的还是他自己的。
可她也懂了,不找到那个侍卫,萧远不会回营的。
大雨还在下,孟薇只得先行回去。
营地有阿耶和阿娘,她想快些见到他们。
忍着马鞍磋磨的剧痛,她纵马回到营地,一入自家帐内便扑进冯氏怀里哭起来:“阿娘,女儿回来了。”
方才在树下醒来时,孟薇看着身旁稚嫩的蕊表姐和丫鬟阿橙,怎么也无法相信自己活过来了。
直到真切地待在阿娘怀里,孟薇才相信她真的回到亲人身边了。
这一年,她堪堪十三岁,和双亲一起陪同陛下秋狝。
想到前世惨死,孟薇有太多委屈想告诉阿娘。
“吓着了吧?莹莹不怕啊,阿娘在。”冯氏懵了一瞬,原想训她怎么撇下蕊儿和阿橙,自己跑进猎场,看她哭成泪人,又唤着她乳名心疼得不行。
冯氏带她沐浴换上干净衣裳,没见她受伤,才稍微放心。
“那猎场是你一个姑娘家去的吗?往后不许再去了,要听话。”
孟薇乖巧点头,害死她的宁王也来秋狝了,她不想见那人,往后不敢乱跑了。
天擦黑时,孟薇的父亲孟士衡回来了,从怀里摸出油纸包的点心:“我听你母亲说,你白天吓着了?喏,专门留给你的,下回不许乱跑了。”
油纸包着官厨做的栗子乳饼,知道闺女喜欢,孟士衡特意带回家哄她高兴。
孟薇接过点心,笑道:“我去给阿耶泡茶。”
一转身,小姑娘眼眶通红,抱着茶壶去到隔间,借泡茶的由头在双亲面前掩饰心里的难过。
这一年,孟士衡眉目慈和,下巴蓄着山羊胡,整个人舒展而精神,还没有为她急得花白了头发。
孟薇记得四五岁时,阿耶最喜欢用胡子蹭她脸逗她玩,每次她哭起来,阿耶就会笑话她是小猫撒尿。
可是那场宁王的策划火灾后,一切都变了。
孟薇奉茶后,挑帘步出父母的帐篷,正想着好不容易重活一回,她再也不想遇见宁王。
恍惚间,她听见从角落里传来丫鬟阿橙的声音。
阿橙说:“今日真是吓死我,二姑娘乱跑,好在她没出事。对了,我听说纪王被老虎咬了?”
“瞎扯,不过纪王委实伤到了腿。”另一个声音是孟薇父亲的小厮,长生说道,“老爷给开了药方请他卧床歇息。他那个侍卫也惨,被老虎追到山崖,要不是卫兵及时赶到,只怕早被老虎吃进肚里。”
阿橙:“阿弥陀福,他们真是福大命大。”
听说萧远和侍卫都没事,孟薇正松了口气。
长生的声音忽然压低,语气颇为嫌弃:“什么福气。你是不知,老爷将纪王的伤势禀告给圣上时,圣上竟然说纪王是早该咽气的孽种,何必糟蹋药石救他。”
孟薇僵在原地,遍体生寒。
萧远差点死在猎场,换来的却是亲生父亲咒他去死……
浓稠的夜色仿佛一只无形巨手,遮蔽了星光,压得孟薇喘不过气来。
她茫然回到自己的帐篷,想起上辈子,难怪萧远执掌兵权后,会逼死太子又逼迫陛下退位了。
原来,他从少年时起,便是活在父兄的刀尖上。
孟薇又想起他蜷缩在黑马身边的样子,心里不是滋味。
她在帐内闷闷地待了三日,暗中让阿橙打探萧远的伤势好些没,可他不得圣宠,旁的贵人们不关切他,自然也不会传他的伤势如何。
直到第四日清晨,冯氏听闻伤人的猛虎已被卫兵射杀,又见她闷了三日,十分心疼。
冯氏劝她:“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整日闷在帐篷里做什么?和你蕊表姐去逛一会吧,只要是别进那猎场。”
恰好汤蕊也来寻她,人还在帐外呢,便朝里唤道:“莹莹在吗?快出来嘛,咱们去玩。”
这时,连日的阴雨也散了,有鸟儿落在帐篷上叽叽喳喳地叫,阳光也落在帐前,像是撒了一地的碎金。
孟薇笑起来,踏出了帐篷。
因着发生猛虎伤人的事,兵师巡逻范围向前推进了十五里路,她原先发现萧远的地方划入营地范围,也就算不得猎场了。
孟薇和汤蕊骑马慢行到这里。
汤蕊指着远处一棵大树:“莹莹,咱们比一比谁先跑到那里?输的人要学小狗叫。”
上回磨破的伤已经结痂,但孟薇还是痛的。她刚想说“下回好不好”,就看见远处一群人围在一起,太子也在,叉着腰笑得最欢。
孟薇蹙眉,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第2章 欺辱
自从萧远遭遇了老虎,陛下担心太子遭遇同样的危险,便又增派百余侍卫护卫太子左右。
如今太子除了东宫亲卫,又多了陛下划拨的兵甲,走到哪里都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
与他交好的贵族少年们邀他去猎场,他一路吹嘘昨日如何射中一头雄鹿。
说到兴头上,太子昂起头:“对付几头鹿罢了,孤三箭足矣,那些射不中的,都是不中用之人。”
可是除了太子,这些人都知道那群公鹿被护卫提前灌醉,故意赶入猎场供太子射猎取乐。
偏偏二十头鹿聚在一处,太子一头也没射中,最后还是护卫暗中放箭才倒下一头。
但他们盼着能在太子麾下官运亨通,于是不管太子说什么,他们都笑脸奉承哄他开心。
“可不是,太子殿下箭不虚发,实乃我辈楷模。”
“太子英武,我们这些庸人实在不敢跟太子相比。”
太子摆摆手:“只要你等勤加练习,总有一日也能像孤这般。”
队伍行至上回抛下萧远的地方。
有个叫萧道缨的少年是太子的堂弟,仿佛发现好玩的事情,指着前面小山坡说:“殿下快看,那不是纪王吗?”
太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眯起眼睛望去:“哟,还真是孤的好三弟,他跑去那里做什么?”
萧远本该牵着乌云霓的缰绳,此刻却换成一匹枣红马,上次幸存下来的陈牧也因着受伤,被新来的侍卫临时替换。
太子闲适地扫了一眼他的腿,喊道:“三郎,孤听闻你受伤了,倒是好得挺快呀,别是故意装出来让陛下可怜你吧?”
山风卷着血腥气袭来,萧远的伤腿隐隐作痛。他指节泛白,沉默地望向太子。
这人杀了乌云霓,陛下为了掩盖这人的劣迹不让消息外传,还命人连夜处理掉乌云霓的尸首。
他知道的时候已经是第三日,今日硬撑着登山瞭望,还是寻不到半点埋葬地的痕迹。
萧远眼底暗流翻涌,然而现在还不是杀太子的时候。
于是像从前无数次被父兄折辱一样,他掌心掐出血痕,迫着自己藏起所有仇恨转身离开。
孟薇就是这时候来到山下的。
小姑娘穿着粉色窄袖襦裙,阳光洒在她白嫩嫩的脸蛋上,她正担心太子这群人围在一起又要做什么坏事。
太子的马鞭便指着山上,仰头笑道:“我说三郎,这么平缓的山坡你还要下马步行,不会是那匹马死了,给你吓破胆了吧?”
萧远瞳孔骤然紧缩,可他再怎么占理,也只是不得父亲喜爱的废太子。
而山下那人,才是真正被父亲捧在手心的儿子。
底下众人的嘲讽声,一浪接着一浪催着萧远。
“这山又矮又平,纪王居然下马走路,难怪陛下厌恶他。”
“你们看,他吓得腿都软了。”
孟薇白着小脸,仰头望向山顶。
这群人胡说八道,这座山不高也不平缓,骑马下山肯定有人仰马翻的危险。
她暗自祈祷着萧远别被他们激将。
山路满是足可让人摔倒的砂砾,太子的嘲讽在萧远耳边不断响起,他腿上传来阵阵疼痛。
他知道太子要他当众出丑,也默认了,可他不能死,阿娘还等着昭雪。
萧远缓缓转身,强迫自己咽下所有屈辱,再面对太子时,面上已恢复平静神色。
他对太子拱手一拜:“大哥教训的是。奈何我腿伤未愈,也没有大哥勇武,实在不敢骑马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