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远迷迷糊糊被扶去偏殿,炎炎夏日,他趴在外面石桌上醒酒,空荡荡的廊下,他的侍卫已经被支走了。
萧远眼神清明,再也不见半分醉态,他按着腰间佩剑,倒想看看宁王玩的什么把戏。
不多时,他闻到了一股松木炸开的焦香味,紧接着便有滚滚黑烟从紧闭的殿门涌出来,偏殿燃起来了,烈火灼烧着悬于匾额上的大红绸缎。
热浪扑打在萧远脸上时,他竟然听见心爱姑娘的呼救声。于是他想也没想地冲破偏殿紧闭的雕花门,屋里浓烟呛人,隐约可见一身大红喜服的孟薇蜷缩在角落。
萧远将她打横抱起离开火场,姑娘惨白的脸蛋贴着他胸膛,整个人惊惧得颤抖。
那一刻,萧远恨不能杀了宁王。
宁王带人进来时。
萧远身后是早就埋伏的几千兵甲,懒得再遮掩,当着所有宾客的面,他告诉宁王:“既是二哥好意,这姑娘,我便带走了。”
那日满城桂花香,萧远怀抱心爱的姑娘回了纪王府,太医赶来看诊,才发现孟薇被宁王灌了毒酒。
用药之后,萧远虽保住她性命,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子骨成了药罐子,原本的好嗓子也被浓烟呛坏。
萧远心疼她,舍不得碰她,他把她当做自己的妻子那样珍视。王府的仆从看在眼里,不敢怠慢,也便按着主子的心意围着孟薇一人转。
萧远担心孟薇卧病在床郁郁寡欢,又为她寻来各种书籍,供她解闷。
天气好的时候,他也会抱她去紫藤花架下坐一会,那时她看书,他便在一旁披阅各地军报陪着她。
萧远什么都由着她,他想让她高兴,甚至筹划着杀了圣上拿下皇位后,便把皇后的金册宝印送到她手上。
可还没等他登上皇位,他的姑娘就去了。
那日,天上也是阴沉沉的下着小雨,孟薇像一盏熬干的油灯,无力地在他怀里动了动苍白的唇,想说些什么。
萧远俯身去听,只听得她说“妾身感怀”,剩下的话,便跟着她的身体一起冷掉了。
感怀?这个只会看书不懂风月的蠢女人,不过说了半句谢他的话,便想将他一腔爱意和所有付出尽数抵消。
然后她抛下他,走了。
可是萧远还没告诉她,他喜欢她。
他还没有问过她,愿不愿意做他的妻子。
他为她种满一院子的桂花树,以为来年开花时,他就能迎娶她。
他可以为她做很多事,给她很多东西,他亲手为她穿上华贵衣袍,给她世上最名贵的珠钗玉石,连她下葬的棺椁也是他亲自挑选。
萧远给了她自己能给的所有,却唤不醒她睁开眼睛,看他一眼。
如今她死了,难道还要他怀着对她的思念活下去?
雨水浸湿了紫藤花架下的木椅子,从前孟薇最喜欢坐在这里看书。
萧远喉中一股腥甜,他又不欠这蠢女人的,等杀了宁王,他便将她忘得一干二净。
他们认识的时间不长,那点喜欢微不足道,等他做了新帝,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哪个不比她这个只会看书的蠢女人强!
萧远眼睛猩红,抿紧苍白的唇,雨水混着泪水从脸颊滑落下来。
冷雨刺骨,淋在离人的心上,也淋湿了宫里的红墙金瓦。
封死的昏暗大殿里,雕花木窗渗出黑色霉斑,一只老鼠不知怎么爬进来的,皮毛湿哒哒的,没头苍蝇一样转来转去似乎想找些东西填饱肚子。
它身后,蓬头垢面的男人死死盯着它流口水,匍匐着向它靠近。
宁王三天三夜没吃东西了,初时,他还有力气咒骂萧远,现下,他饿得看见老鼠都想生吞入腹。
可就在快要靠近老鼠时,他两眼冒金星撞上了桌脚,被那畜生听见动静跑掉了。
宁王嘴唇干裂,手捂肚子倒在地上,空荡的腹中翻江倒海一样绞痛。
萧远这混账!疯子!究竟要把他关到什么时候,就不怕饿死他被群臣指摘吗!
饿肚子的滋味不好受,宁王五脏六腑像要烧起来一样,他蜷缩成一团,忽然听见寂静的门外响起脚步声。
外面,有人命令禁军打开了大门。
光线照进大殿,宁王知道救兵来了,刚要高兴地从地上坐起来,却见来人是早就归顺萧远的内侍杨祐。
雨季潮湿憋闷,宁王又一直被关在殿内,杨祐不得不掩鼻道:“殿下让我来告诉王爷,贺氏已被杖毙,王妃和世子今日也被斩首于市集了。”
说着,杨祐弯腰将一个东西放在宁王面前:“这是用令岳康道怀的头骨做的酒杯,殿下说,他担心王爷寂寞,让令岳来陪陪王爷。”
森森头骨正对宁王,宁王胃里一阵翻腾,颤声喊道:“疯子,萧远疯了!我儿子,我儿子尚在襁褓之中,他何其无辜!”
杨祐心里无奈,宁王说对了,主子委实疯了。从那柔弱的孟氏殁了以后,主子就疯了。
杨祐回身跨出门槛,禁军合上木门。
只剩一道门缝时,宁王面无血色,嘶哑喊道:“我要和萧远说话!你让他来见我!我不和他争了,大哥死了,我可以把皇位拱手让给他!”
杨祐皱眉,回身道:“王爷怎么还不明白?殿下不日将举行登基大典,哪有空见你?”
“他要登基?那我父皇呢?”宁王以为自己饿得耳朵也听不清了,陛下龙体康健,怎么可能退位给萧远?
除非……
一个念头闪过宁王心头,他被关在这里已有三日,按说陛下不可能置之不理:“除非……他,他杀了父皇?”
杨祐没答话,叹了口气,说起另一件事:“王爷,其实孟氏柔弱无辜,你若不害她早逝,殿下大抵会赏你个痛快。你哪里会落得今日这般下场?”
禁军关上大门,四周再次陷入昏暗。
宁王神色癫狂,疯了,萧远真的疯了!
可是,孟氏是谁?
宁王饿得两眼昏黑,瘫倒在地,始终想不起来孟氏是谁。
夕阳最后一缕阳光褪去,月光爬上窗棂缝隙,那只钻进来的老鼠又从角落爬了出来。
等到翌日,禁军打开唯一供人出入的木门,内侍正要进去,赫然看见宁王面朝上躺在地上,一半脸被啃得血肉模糊,人已经没气了。
————
萧远登上了皇位,也将紫藤移栽到宫里,花架下依旧放置孟薇坐过的椅子。
年复一年,紫藤花在宫里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总是极好。
灏宁十九年,腊月初七,这一年萧远三十九岁,他命内侍抬他到紫藤花架下。
他咳得十分厉害,太医开了汤药,他却不肯服用。
冬季的紫藤一树枯败,光秃秃很是萧条。
萧远像对待老友那样轻拍*紫藤枝干,苦笑着说:“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来年春天,你又能开出她喜欢的紫藤花,只是我却看不到了。”
杨祐心里酸楚,劝慰他:“陛下,娘娘泉下有知,一定会保佑陛下早日康复,陛下别说这样的丧气话。”
萧远笑容惨淡,雪花飘然而下,落在他眉心。
他又咳嗽起来,用手帕捂唇道:“回吧,也无甚意思。”
内侍们小心翼翼抬他回寝宫。
萧远攥紧染血的手帕,遣退了所有人,安静地躺在榻上。
外面雪花簌簌,宫里安静极了,朦胧中,他似乎看见心爱的小姑娘推开门,她周身环绕金光,也不进来,只站在门口笑望他。
萧远弯起唇角,张开颤抖的双臂,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轻声唤道:“莹莹,是你吗?你终于肯来接我了……”
萧远不在乎自己的性命,生与死的界线在旁人看来可怖,却是他能见到阿娘和孟薇的唯一道路。
他的小姑娘走了,他没了唯一的妻子,也从没有过子嗣,孑然一身,孤零零地闭眼去了。
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举着白幡前往皇陵,路上百姓哀嚎,随萧远一路征战的崔冒等人也哭得撕心裂肺。
萧远听不见人间的哀切,他走向光影投来的方向,身子逐渐沉重。
然而预想的死亡尚未到达,灼热的阳光率先落在他眼皮上。
萧远醒来时,四周树林茂密,鸟啼蝉鸣,耀眼的阳光从树梢缝隙洒下来。
“殿下。”陈牧怕他摔下马背,提醒道,“别坐实,稍微放松些乌云霓的缰绳。”
萧远僵硬地抬眸,年少的眼眸里映出陈牧担忧的脸,那个许多年前为救他脱离虎口而葬身猎场的年轻侍卫。
现下,陈牧安然无恙站在他面前,无比荒谬却又无比真实,萧远被突如其来的喜悦刺得喉间酸楚。
还有,陈牧说什么?乌……乌云霓?!
萧远身下,漂亮黝黑的骏马不耐烦地甩动鬃毛,很不满意小主人的笨拙。
过命的兄弟和心爱的小马都在。萧远眼底滑过一丝微妙的神色,那么莹莹呢?他的莹莹,必然也在猎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