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稚鱼仗着年纪还小,只做听不懂,道:“都是亲戚,原也是断不了的关系,认不认的不过口头称呼,我心中待伯母是最亲近的。”
周氏自己是个嘴甜心苦的,没想到话都说到这份上,肖稚鱼却像毫无芥蒂,嘴上依旧这么甜,反把周氏给噎住了,她干脆一摆手,说累了要休息,让人把肖稚鱼送出去。
厅里婢女几个纷纷说肖稚鱼不识抬举,周氏沉着脸,片刻过后开口道:“这两天沈玄来了,似乎是看中了她?”
不管是郭九娘一反常态,还是其他几位小娘子明里暗里的议论,周氏心里门清。她掌管郭家老宅多年,早就养成了说一不二的性子,对肖稚鱼花了那么多功夫却不见成效,她饮了一口茶,道:“你们给我盯紧了,既然她不听郭家安排,不愿去长安贵人府里,只要她和沈玄私会,就叫她去给沈玄做妾好了。”
周氏冷笑两声,打定主意要给肖稚鱼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
这日深夜,晚风习习,各院灯火渐熄,沈玄带着随从来到后院墙角,等了一盏茶的时间,没见肖稚鱼现身。随从偷瞥一眼沈玄的脸色,有些着急道:“奇怪,白天明明说好的,怎么肖娘子没来,莫非是认错了地方?”
沈玄环顾四周,脸上并无愠色,又站立片刻,道:“走罢。”
随从不解,却不敢多问,立刻跟上。
此时,肖稚鱼正在绿杨院内散步,抬头看见今晚云沉月隐,天色如墨,她从墙上镂空的花窗朝外看去,远远的似乎看见两道人影从花园离开。景春因在绿杨院中,内外都是肖如英的人,便壮着胆问:“那个应该就是沈家郎君,幺娘白天还答应去的,现在怎么不去了?”
肖稚鱼气定神闲道:“都和周氏撕破脸了,我可不敢小瞧了她。”
景春道:“郭家这样的人家,还是亲戚,不至于使龌龊手段吧。”
肖稚鱼轻轻摇头道:“使什么手段可不看门第,只看心够不够狠。”
景春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肖稚鱼目光穿过窗棱,这时看到沈玄的随从回头张望。这个年轻小伙一张脸斯文秀气,他飞快转了一圈又扭头回去。肖稚鱼心头骤然闪过一道电光,霎时照得她心头一片雪亮。
难怪觉得眼熟——她终于明白心头萦绕大半日的不安从何而来了。
刚才夜色中远远看到随从的脸,让她想起前世身边的宫女,岁红。这两人的五官有七八分相似。
肖稚鱼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冰凉。
郭家会如何行事,她早就知道该如何防范,但沈玄身边这个随从,究竟是巧合,还是藏着什么玄机?
她从不信巧合。
42 ☪ 第四十二章
◎算计◎
肖稚鱼看着沈玄主仆彻底消失在夜色花园里, 耳边听景春关切问道:“是不是吹着冷风了,幺娘你脸色差了许多。”肖稚鱼心中又惊又疑,更有愤怒后悔等情绪错乱交杂, 她咬紧了嘴唇,对着景春摇头说无事,拉拢衣襟她便说要回去休息。
这夜肖稚鱼心潮翻涌难以入睡, 想起前世宫中大乱, 身边得用的人也没剩下几个, 最倚重的就是岁红。肖稚鱼私下赏不少金银给她,许诺等局势安稳便放她出宫去与家人团聚,又问她家中还有何人。岁红感激涕零地谢恩,犹豫片刻才道双亲病故,只有一个兄长在外面。
肖稚鱼心中大呕, 暗想,若无血缘, 世上岂有如此相似的相貌,只怕这两人正是兄妹。况且这个随从跟着沈玄,她不敢视之为巧合。前世她在宫中根基浅薄, 孤立无援,又经历过几番争斗,拔除郭氏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她更多倚重毫无背景的宫人, 没想到还是着了道。
时隔太久,她已想不起当初岁红做了些什么说了什么,或许是一两句话, 影响了她的想法, 又或是将她的消息透露出去, 帮着别人算计她。睁眼看着床帐,肖稚鱼的心仿佛被油煎似的难受,与沈家的前仇旧恨尽数都勾了起来。过了许久,她深深吸一口气,才将这口恶气压住。
前世的恩怨难以算清,如今换了一世,她未必还能再遇着岁红,这份怀疑便如一根扎在她心头的刺。
当初身为皇后之时还有诸多行事不便,如今她只不过是个普通士族小娘子,藏着前世诸多回忆与不甘又能如何?这些年她因为对重活过来的李承秉心怀忌惮,也不敢过多去想长安的事,偶尔也曾有过念头,家中境况转好,不如就谋个好人家嫁了,过太平日子,可她心里藏着上辈子太多事,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
今日被周氏话里话外地敲打,她还得撑着笑脸,忍气吞声,如今发现沈玄身边随从的可疑,她也只能佯作无事——泪水悄无声息地滑落,肖稚鱼抹了把脸,还以为两世为人,该看开了些,可她本性到底还是个俗人,过往恩怨一桩桩的都记得分明,根本不能忘。权势富贵她必须要争,唯有将前世痛苦根源化解,她才能活得痛快。
肖稚鱼并非是自怨自艾的性格,这几年平静安稳的日子是让她软了些心肠,可如今骤然记起前事,她立刻飞快盘算起来,想了许久,曾经那个模糊的念头如同拂尘的镜子,重又清晰明亮起来。
第二日周氏听婢女说昨夜沈玄到后院逗留片刻又走了的事,她冷哼一声,面色不虞。这日开始,府中众人都知道周氏态度改变,从前隔三差五叫肖稚鱼去说话,时常还赏些东西,如今却只叫那几个小娘子,对tຊ肖稚鱼极冷淡,连带着对肖如英都不怎么待见。肖如英猜着几分其中原因,并未放在心上,她嫁来郭家几年,郭令虽然没有官身,但掌着银钱,身边也有得用之人,顶多就是在院中少出去走动。
肖稚鱼这几日偶有碰着沈玄两次,都没有说着话,她早已练成表里不一的本事,心里对沈玄藏着恨,碰着的时候,却能装着一副明媚可爱的模样,在别人说话的间隙,偶尔与沈玄的目光相撞,她若有似无地笑,眉目间仿佛含着情意,可细瞧又仿佛全是错觉。
沈玄在郭家做客,也听说了一两句闲言碎语,知道后院起了风向变化,他对随从瑞儿低声吩咐几句。
这日景春端茶路过花园的时候,被容貌周正还有些斯文的瑞儿叫住,他道:“那日我家郎君等了许久,也未见着肖娘子,可是娘子有什么难处?”
景春道:“难道你家郎君没瞧出来,郭家上下待我家小娘子大不如从前。”
瑞儿忙问缘故。景春重重叹了口气,含糊道:“这里头的事……可不能对外说。”
瑞儿得了沈玄嘱咐,见问不出个详细,便说晚上让沈玄与肖稚鱼见一面。
景春摇头道:“府里正盯着我家娘子呢,再过几日我们就要走了,这个时候可不敢惹事,若你家郎君真要与我家娘子说话,只能在那儿。”
瑞儿见她指着墙根,吃了一惊,再要说两句,景春已经端着茶走开了,最后还说了时间。
瑞儿回去禀报沈玄,他闻言笑了笑,心下觉得有趣,肖稚鱼确实貌美,他也有点心动,但更紧要的,他想从她这儿探一下郭家要往皇子身边送人的打算。上一回约着未见到人,他已经猜到其中有什么事。如今再约,除了好奇,他心下还觉得有些有趣。
这夜,沈玄来到绿杨院外的墙下,此处偏僻,附近没有几盏灯,他在外行走多年,预到过不少娘子妇人示好,却也没有过这样的经历,透过花窗看院子里面,这样的经历少有,沈玄觉得有些好笑,这时一缕清冽的香飘过来,他朝窗内看,才看见肖稚鱼不知何时已经走近,站在墙那另一头。
“肖娘子,”沈玄开口,声音不禁有些低,“听说这几日你遇着难事了?”
肖稚鱼倚墙而站,只露出一点头发和背影,道:“我得罪了郭家二夫人,家里上下都盯着,上回我也是怕连累了沈郎君。”
沈玄道:“如何得罪的,或许我可以帮着说和?”
肖稚鱼摇了摇头。
沈玄透过花窗缝隙,只见她乌黑的头发轻轻摇晃,轻白的月光勾勒出她的腰身纤薄如柳。他心下一动,仍问着肖稚鱼与郭家的事。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一丝关切,双眸漆黑,挺鼻薄唇,在月色下越发显得俊逸。肖稚鱼侧过脸来瞥他一眼,脸微微有些红了,似是经不住他催问,张口道:“其实是那天我听到郭二夫人在屋里说话,叫人看见了,郭二夫人便对我生了恶感。”
沈玄顿了一下,问道:“你听见了什么?”
肖稚鱼道:“我也没听明白,好像是与宰相有关,”她声音又轻了些,犹豫道,“其实我也并非故意偷听,只是正好路过才听见,哪知郭二夫人竟发那么大脾气。”
沈玄皱了下眉,心想莫非真让她听见了什么要紧事。
肖稚鱼在他几次追问下,才终于耐不住开口道:“长安城西丰庄……我就听见这个。”
沈玄问不出其他,将这个地址记下,又安慰了肖稚鱼几句才走。
肖稚鱼等他离开,刚才说话时委屈可怜的样儿全没了,看着沈玄背影冷笑一声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