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杲生得俊朗,在王府众多卫士中也算拔尖,刚才却好像刻意隐藏,站在队伍最后面。
他面色沉静道:“我也未曾与你们抢过功,只不过见机行事。”
黑脸卫士道:“我也不是与你说这个,只觉得刚才你有些反常。”
杨杲道:“路上人多,别分心多事。”
说了这句后就不再与其他卫士交谈,他身形笔直,目视前方,直到走到街市口,估算着已离得很远,他才飞快回头一瞥。
他帮着请来郎中,为何在进入铺子前立刻退了出来,因为他看见了那个肖小娘子。
她正与人说话,神情温和,一身打扮与在光州时截然不同。
那个时候他受恶奴欺辱,趁夜逃跑,对客栈里所见郭肖两家的人都记忆深刻,尤其是那小娘子,她微抬着精致的下巴,朝他看过来的目光似笑非笑,似乎还藏着一丝让人难以察觉的冰冷,可他却被惊艳地挪不开眼。
71 ☪ 第七十一章
◎暗流◎
前方一声令喝, 马车又放慢,原来是路口有几辆拖着货的车驾通过,按规矩该是他们让路, 只是几辆车货物多,又已占了一大半的路口,再退回去也耽误事, 宋氏性子好, 并未以势压人, 示意让对方先行。
王府卫士原地站定,看着前方马车通行,只见车上密密匝匝堆着布匹,不是寻常粗布,而是绫罗绸缎, 光泽细腻,色彩斑斓。
长安本多富贵, 东市更是多奇珍。黑脸卫士感叹道:“这样一匹交织绫,我便是不吃不喝,一月才能够买一匹。”
一旁有卫士听见了, 笑道:“都是给贵人用的,凭你也想。”
“就是,与其空想,不如等着府里喜事, 王爷王妃或许能赏赐一匹素绸。”
杨杲听他们几个闲话,并未吱声,没来由的心烦气躁。直到路口恢复通畅, 卫士们护卫着车驾继续走。杨杲眼角余光扫过刚才那几辆运货的车, 暗道:这样一匹绫罗, 与我等如宝贝,对那些贵人娘子来说,不过是寻常穿戴。
一时间,他想到在光州时被没了的金子,刚才同僚所说的话,还有肖小娘子越发富贵的打扮,百般滋味混在在一起,他面色无波,只是双眼犀光闪动,如鹘鹰一般。
穿过东市槛道时,杨杲冷笑着朝地上呸了一口,心底腾腾燃着一簇火,他自己知道,有个模糊念头,从前就有了,如今只是更清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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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匹快马从通化门驰入,直入兴宁坊,马蹄哒哒,如雨点落于地面。
兴宁坊是十王府所在,紧邻安国寺,正是十余年前皇帝下令为众多皇子兴建,诸多王府相连,楼阁高耸,飞甍麟次。自皇帝为太子豫王指婚,兴宁坊比往日热闹许多,礼院为筹备婚礼,派了官员往来太子府与豫王府。
太子这是第二回娶妻,府里宦官仆从皆已知如何应对,准备的有条不紊。豫王府则不同,礼院官员来了几回都扑了个空,豫王不是外出击毬,就是约了三五好友外出游玩,对一应婚礼事物皆不闻不问,全交给府内管事处置。因此没多久兴宁坊就传出流言,说豫王不喜肖家娘子。
此时快马来到豫王府门前,正是豫王李承秉带着亲卫几人,只见他们马鞍后还绑着两三只野兔和鸡。立刻便有人迎了上去,此人是太子府上的宦官,笑着行礼道:“殿下,太子请您过去。”
李承秉点点头,跨下马,命左右将刚从城郊打来的猎物收拾好,掸了掸衣摆,穿过长街,拐弯又走一段,来到太子府。
太子府与豫王府邸本就相连,尤其是十王宅的宦官都是从宫中选来,往来十分熟悉。李承秉进太子府,很快被领至书房。
太子李业坐在窗前饮茶,见李承秉来了,立刻招呼他坐。一旁静忠命人奉上一壶新茶,然后带着宦官离开,走时掩上门扉,自己则站在门外守着。
“快坐,你又跑哪里去了,我可听说,礼院的人去你府上几趟都没见着你,”李业道,“外面已有些不好听的流言。”
李承秉呷了口茶,道:“都是些繁琐规矩,有的是人操持,只要到时候不出错,谁还能说什么。”
李业听他谈起成婚口气平淡,摇了摇头,“别说坊里,就是整个长安城,谁不识得看眼色,你如此敷衍,将来肖家娘子可是要为难了。”
李承秉心下哼了一声,道:肖稚鱼比塘里的泥鳅还滑,哪里会为难。
李业还在劝:“这些日子父皇已提了肖思齐两次,又提了肖明海的官,想是知晓肖家门第太低,看在你的面上有意弥补,你可别太不当回事,伤了父皇的颜面。”
李承秉脸上淡笑着,握着茶碗的手却一紧,道:“他的颜面现在不全落在杨家身上?”
李业脸色微变,朝门的方向飞快瞥去一眼,“这些话你也敢乱说。”
李承秉沉着脸道:“兄长可知,如今羽林尚可,神武,龙武已不足员,宰相领朝十余年,用胡人掌兵,三镇节度使,早已成了拥兵自重之势,若此刻边军作乱,长安如何自处?”
屋中骤然一静,李业脸色发白,沉默片刻,道:“这些日子你总往外跑,还查了什么?”
李承秉想着前世朝廷变故,面沉似水,说出三军详细情况。自从皇帝迎贵妃入宫,这些年越发耽于享乐,朝政几乎全托于宰相李林诲一人之手。此人最擅逢迎谄媚,揣摩圣意,气量极狭,妒贤嫉能,打压有才之人,又在朝中广植党羽,凡是与他不合的,都被编排罪名,不是贬官远走就是获罪下狱,原太子妃韦氏一家也是如此。
“朝中如何不用多说,只说宫中花费巨大,却不知各地均田之策早已施行不下去,百姓无田,只能流亡他地,布政使统领一方,尤其是那些手握几镇的,既有兵甲,又守财赋,时间久了,能指望他们忠心如初?”
李承秉知道将来朝廷会乱成什么样,藩镇跟着齐王起兵造反的不少。自两年前他就开始透露些情况给李业。只可惜李业受打压多年,被逼休妻,变得越发谨小慎微,不敢与朝臣联系,更不敢对朝政指手画脚。
李业长叹一声,虽满脸愤懑,说出来的话,却是有气无力,“父皇信任宰相,旁人说再多也是无用,倒是贵妃能进言,对了,前阵子你说过杨家已做准备,将要对宰相动手?”
“杨家的布置就在城外丰庄,应该等不了多少时日了。”
李业对宰相厌恶至极,闻听这话,稍稍松了口气道:“杨家真能铲除宰相,倒也少了个祸害。”
李承秉冷笑:“少了一祸,也多了一害,杨忠又算得什么好东西,于朝tຊ廷的危害未必就弱于宰相。”
李业眉头紧皱,想到一直以来杨忠的作为,觉得李承秉说的半点不错。只是皇帝对臣子节度使都放任,唯独对儿子疑心甚重,严加看管,尤其是他这个太子,处境简直可以用窝囊来形容。他如今能依仗信任的,还只是豫王这个兄弟。
他拿起茶壶给李承秉倒满茶水,“我也知外面情况肯定不如长安这般富贵,但父皇的脾气你也知道,就说你我的府里,有多少人是奉命来看着我们的?再耐心等等。你想做什么我也猜到几分,记住行事千万小心,绝不能让父皇知道……”
李承秉知道太子说到这地步已算是交心,但对“再等等”的言语大为皱眉,“就怕几年就有大祸。”
李业苦笑:“不等也得等。”
李承秉道:“听说兄长几次找杜玄来探讨诗文?”
“他文采出众,又是我内兄,”李业顿了顿,又道,“况且与韦兄不同,他家并无人掌兵,往来也毋需过多避讳。”
李承秉道:“是个聪明人,不然也不会去打听丰庄的事。”
李业一怔,“你怀疑他与宰相或是杨家有往来?”
李承秉默然不语。
李业沉吟片刻,道:“我叫他来也并不只为了太子妃的关系,惠安也曾对我举荐过他,从前看他在御前应对得当,颇得父皇赏识,就知他才能不凡,先前我府中出了巫蛊之事,也曾让他秘密找出一个人,事情办的不错,替我解了难。他不会是宰相那边的人,至于杨家,本就不会轻易信外人。”
李承秉一听这口气,就知道他对杜玄还有几分信任,不再多劝。
兄弟两又说了些其他事,直到静忠进来换茶水,李业笑着想起一件事,命人将个大箱子抬进屋,道:“婚姻大事,也就你还不放心上,这是我特命人准备,这一份你拿去送给肖家娘子。”
李承秉眉头紧蹙,“何必多事,你拿去送太子妃就是。”
“杜家那里我早就命人送去了,这份是给你备的,别不识好歹,就算你如今有事要做,无心他顾,也不能怠慢未来的妻子,等日后就知道了,有个温柔待你好的妻子有多重要。”
李承秉嘴角挑起一丝冷笑。
李业却不由分说当着他面命人以豫王名义送去肖家,安排妥当,这才又转过头来,道:“我早就和你说过了,肖家娘子心善,就在你来之前,九弟来找我借了孟大夫过去,还谈起肖家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