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坊中乐妓迎来送往,饮得是九酝酒,赏得霓裳舞,怎么受得了针凿印染的苦楚?”马宏远轻刮了刮独占春脸颊上的斜红,“这样不疼惜美人的人,也能惹得平康坊中人趋之若鹜吗?”
独占春冷笑了笑,“是啊,奴也不解,对周思仪前仆后继的那些乐妓,可都是疯魔了?”
“裴与求已然受不了治水的辛苦走了,听你这一说,周思仪也不过是个五陵中狂荡薄情男儿,我倒要看看他能撑到几时!”
马宏远捏着独占春的下巴,将独占春的面庞瞧了个仔细,“春儿,我需要你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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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思仪昨夜与裴与求假意在那破旧小院中大吵一架,待天刚刚放亮,他便骑快马走了。
周思仪略略向李羡羽、云浓二人解释一二这洛县的情形,便要带人去洛澜河处勘察。
李羡羽一晚上滴水未进,早晨也只喝了半碗清粥,早就饿得前身贴后背,她将脸紧贴着那桌案道,“裴与求自己去城里过好日子了,怎么不将我也带走啊!”
云浓上前将自己连夜烤得五福饼切了薄片放入周思仪的贴身荷包中,“小阿郎先将就着吃,等到了晌午,我再做了通花牛软肠送来。”
周思仪替云浓顺了顺发梢,“这里不比京中什么都有,你捡了简单得做就好,别累着自己。”
李羡羽看了看这亲密的主仆二人心中直冒火,“我不去城里了,我就留着在这里帮文致!”
周思仪出门前不忘低声叮嘱云浓,“看着点她,别让她闯祸。”
“我这么大一个人在这里,你们看不见吗?”李羡羽吼道,“我才不会闯祸,我可有用得很。”
待周思仪与方听白自柴门走出后,李羡羽便抱着手对云浓道,“我要和你一起做。”
“你会做通花牛软肠?”云浓眉头一紧,其实她对李羡羽究竟知不知道膳房究竟长什么样子都有些怀疑。
“我吃过通花牛软肠!”李羡羽说罢便寻来个窄袖胡服,又挽了个简单的螺髻,当真一副要下厨房的模样,“我不会做你可以教我啊。”
云浓撇了撇嘴,当真从厨房中端出一盆带血的牛肠来搁在地上,“那山君大人就先将这牛肠洗干净吧。”
李羡羽坐在那胡木杌子上,好奇地瞅着那牛肠,她常与哥哥往龙首原畋猎,这带血之物她是一点也不怕。
她照着云浓教授的将那肠子翻出来,又将附着在肠子表面的油脂和秽物扯下来,“这是什么,还怪好玩的。”
“这牛肠呢,最主要的功能便是吸收食物,这自然是牛的粪便啊,”云浓一脸困惑地看着李羡羽,“山君大人,不如闻闻臭不臭?”
李羡羽嫌弃地将那肠子甩开,其实云浓早就将那牛肠淘洗过一遍,只让李羡羽洗过的肠子,让她做给人吃,她都怕小阿郎闹肚子,“像牛啊兔子啊这种吃草长大的,粪便再臭也臭不过人的。”
“兔子是不臭的,”李羡羽看了看自己瘪瘪的肚子,“卯兔羹最香了,我明日带你去山上打野兔,我们吃卯兔羹吧!”
云浓的面色甚为难看,“我从不吃兔子,你若是想吃,便自己烤了来。”
李羡羽掐着嗓子道,“哼,我知道的,兔兔这么可爱怎么可以吃兔兔呢,吃兔兔会破坏云浓你在文致他心中温柔可人、小鸟依人的形象。”
“才不是因为这个,”云浓也端了杌子坐到李羡羽对面道,“我从前养过一只兔子,我才不吃的。”
“你定是做那兔子的阿娘,然后呢,让文致做那兔子的阿爷,还想像你们日后替那兔子喂奶,等那兔子长大了教他念书……”李羡羽以己度人道,“我每天睡觉前,也会做这样的梦!”
“要是这样就好了,可惜那个时候,我还不认识小阿郎。”
云浓的声音骤然就沉了下去,只让人觉得一夕之间老了十岁,“我在山坡上看到了那只野兔,它摔蹶了腿,我就替它包扎好脚,那时候我的阿爷和阿娘也很喜欢我,很喜欢小兔子,后来我的弟弟出生了,就不那么喜欢了……再后来饥荒发生了,小兔子就被吃掉了……”
李羡羽将那肠子扔进盆中,“太过分了!他们怎么能吃孩子的宠物呢!”
“公主,饥荒来得时候,别说吃兔子了,易子而食都是常事。”
云浓撑着脑袋看着眼睛红红的李羡羽,“我阿爷跟我说,若不是县衙规定,多一个小孩能多领些救济粮,我连一根兔子的骨头都别想分到,再后来,连救济粮都越来越少,我快要饿死的时候,我阿爷总算将我给卖给了人牙子,被卖的那一刻,我只觉得解脱。”
云浓向李羡羽讲述的是云端之下的故事,这里没有上林苑的鸟语花香,没有嬷嬷宫人的轻声软语,这里啼饥号寒,日日为一粟米而奔走转徙,这里风雨寒暑,阴曹司吏悬于脖颈之上勾魂锁魄。
云浓看李羡羽已然垂下几行清泪,她掏出手帕替她将面色擦净,“公主不必同情于我,在不幸之后便都是坦途大道,我被周府买了回去,他们要选医女在小阿郎身边照拂,我便拼命地学针灸、辨药性,如今我衣食无虞、岁末无忧,小阿郎也待我极好,我再也不用为山坡上瘸了脚的小兔黯然神伤了。”
李羡羽灿然一笑,“那便好,那便好。”
“快点洗,动作快些,”云浓心中得意,她今天也算是使唤了一次金枝玉叶,“洗完了还要去厨房生火呢!”
“死丫头,你还蹬鼻子上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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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思仪与方听白一行人总算是到了洛澜河溃堤处,他们边走边量,小的决水口有十一处,修补一二便是;可这大的决水口却有五处,必须重新返工,一时之间,洛县却找不到如此之多的壮丁。
周思仪问马宏远道,“马县令,我记得赵员外郎来洛县时,已然从邻县征了百来壮丁,怎么修坝人手还这样短缺?”
“周大人有所不知,这人是征来了,可朝廷拨下来的赈灾款却不足以发够这些人的饷银,便只有又将这些人遣了回去。”
“朝廷发与洛县的赈灾款足足有二十余万两,这些银子去哪里了?”
“待赈灾银一入信州,臣便着人买了米粮来,替灾民施粥,又替部分灾民重建了房屋宅院,赵员外郎修筑堤坝也用了不少,可惜重修的堤坝,不久便被重新冲毁了。”
“既然如此,那日后这赈灾银的每一分每一厘都得精打细算着花了,”周思仪嗤笑了两声,“马大人将帐簿送到我的房中,我回去好生看一下,这钱究竟是怎么花出去的?”
马宏远低声一笑,拜手道,“下官领命。”
这时候,忽而一群拄着竹仗,敲着破碗的小叫花子从河岸前冲了出来,将他们这一行人冲散,饶是方听白眼疾手快,将周思仪挡在身后,还是被一个小叫花子冲了个踉跄,
方听白忙去拉住她,“文致,没事吧。”
她摇摇头,摸了摸腰间的革带,已然空无一物。
方听白见了她的动作,忙俯下身来恳切问道,“是钱被偷了吗?”
“是云浓起了个大早烙得五福饼被偷了,我们只能饿肚子了。”
方听白揶揄她道,“没关系的文致,你常说,书中自有青虾炙,书中自有雪蛤羹,咱们读书吧,读书也能读饱!”
周思仪扬起脑袋笑他,“那正好,云浓说好了中午要来给我送通花牛软肠吃,到时候仲玉你就坐在堤坝上读书,吃你的青虾炙和雪蛤羹,我便吃云浓做得牛软肠。”
方听白咂了咂嘴,回味着通花牛软肠的味道,那肠子里面裹了羊骨髓、猪肉沫、青笋丁,又用牛油在火上煎上个半刻钟,满嘴都是焦香油香。
周思仪与方听白二人蹲在堤坝前已然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半个时辰,将堤坝决口的大小再测了一遍,却迟迟不见云浓。
“文致,你的牛软肠?”
“还在锅上?”
周思仪摸了摸瘪瘪的肚子,却见这时候堤坝上一撑油纸伞、着缕金裙的女子款款走来,她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朱,莲步间衣袂飘飘,垂袖时倚风情态。
“民女独占春给二位大人送饭了。”
第18章 抢男人
独占春,她本没有名字,她只知道自己自己姓王,在教坊中当琵琶妓十四载,师从曹善才,能奏霓裳绿腰之曲。
她见过男人抢她抢得急头白脸,也见过女人在她琵琶手下如痴如狂。
这样的虎狼眼神她曾见过许多次,眼前这两个白面书生亦不能免俗,可为什么——他俩看着的却是她的食盒啊。
周思仪从独占春手中接过那描漆盒子道过谢后,便与方听白一同蹲在堤岸前吃了起来。
盒中第一道名为玉露团,这玉露团的饼皮要用猪油起酥五次,内里的芯子择要用刚挤的羊奶现做的酪子,吃起来酥皮层叠,奶香宜人;
第二道则是西江料,西江料要采西江一带的跑山猪取蹄膀肉,此地肉质筋道,肥嫩适中,剁成丸子再用鸡汤煲了,便为西江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