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囊暗解,罗带轻分(1)。是在跟他传情啊。
专注的绣娘还没有发现自己悉心准备的惊喜已然被人戳破,他凑过去在周思仪的耳旁贱嗖嗖道,“周文致,你这是在干什么呢?”
周思仪忙将那绣棚往身后藏,涨红了脸道,“臣喜欢做针线活,不行吗?”
李羡意动作迅捷,很快便将周思仪手中的香囊抢了过来,他个子又高,周思仪够不到,惦着脚尖在贵妃榻前急得跺脚。
“圣人,不是绣给你的,快还给臣!”
“我有问你是绣给谁的吗?”李羡意明知故问道,“不是绣给我的,那是绣给谁的?”
周思仪搓了搓手指,“是给……方听白的。”
周思仪看到李羡意的目光骤然冷了下去,她又急着找补道,“方听白、圣人、公主、裴大人……还有小六子,大家都有的份!”
李羡意将那绣棚往贵妃榻上一掷,俨然一副“你必须哄哄我”,不然我怎么都不会好的架势。
周思仪无奈地上前捡起那绣棚,摇了摇他的手臂,“圣人,你看这上面的纹样,臣也只能给一个人绣啊……”
她的脸登时比浴堂殿里燃烧得红烛还要再热上三分,“你非要臣说得再明白些吗?”
李羡意仔细地瞅了瞅那纹样,一团白色和一团彩色的不明物混杂再一起,从大致地形态来看,应该是一个动物。
他这种一向不太要脸的人鲜见得老脸一红,“是因为擒虎军……所以绣得老虎吗?”
“这是龙!”周思仪瞪大了眼睛,“这团白的是祥云,这是龙爪,这是龙须,这是龙鳞,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哦!原来绣得是龙啊。”
李羡意将这绣棚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终于找到了可以夸的点,他指着那绣棚上破了的洞道,“文致,你虽然绣工不怎么样,但至少劲儿很大啊!”
——
周思仪用早膳时,将李羡意狠狠用眼刀剜了几遍后,她才抱着自己被认作是老虎的小龙前去上值。
绣工不好也有绣工不好的好处,若是绣工太好,她私藏御用纹样的物品,指不定哪日就会被参一本僭越以下犯上,但因为她的绣工太不好,搜查的侍卫只会跟他说,“呦周大人,怎么又带着你那块儿破布上值啊?”
周思仪才刚刚官复原职,手头的工作本来就冗杂。
偏偏这时候京兆府万年县还以人手不足为由从御史台和刑部抽调了些人去审案子,她忙得脚都不沾地,转眼就将那块半成品香囊给抛之脑后了。
“圣人他自己哄哄自己,应该就能把自己哄好了。”周思仪如是想到。
京兆府的牢狱深不见底,血腥味混杂着铁锈,将周思仪的脑子冲得发昏。
周思仪对着和她一同被借调来的倪密轻叹一声,“多事之秋啊,今年户部不是才报了丰收,怎么案子还一年比一年多了。”
“丰收是没有作假,这诉讼官司和往年比也是寻常之数,只是万年县啊……”倪密摸了摸自己的胡须,话中藏着几分机锋,“周大人可知道,万年县的新县令是谁吗?”
“擒虎军的军师,景任,”周思仪摸了摸自己不存在的胡须,“景大人一向最受圣人信任,前不久却因上朝时衣冠不整,被圣人贬为万年县令,不过万年县是京畿第一大县,景大人不久便会官复原职吧。”
“景大人不但会官复原职,还会高升!”倪密压低了声音对着周思仪道,“景大人此次来万年县,是为了变法的试点之事。”
“变法,朝廷要变法?”周思仪捂紧了自己的嘴巴。
倪密慨叹一声道,“周大人时常在御前行走,除了和圣人忙着老婆孩子热炕头,还是关心关心时局吧。”
周思仪面上有些燥热,她从前对于朝廷局势的敏感不过来自两世的政治嗅觉和对于时不时小命难保的惊惧,如今她与李羡日日同床共枕,却反而不揣测圣意了。
倪密的声音与牢狱中中犯人难耐的呻吟交织在一起,宛如一万只蚂蚁在她身上爬,“景任变法有二:一是囤局积奇,由政府出面购销要物,逢低价买进,逢高价卖出,是以开源;二是公开竞价,朝廷采购,皇商比价,价低质优者得,是以节流……”
“景大人为了试点的事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了,哪有空审这些婚丧嫁娶,偷鸡摸狗的小事,才将我们从御史台调了过来。”
周思仪越听越觉得心底发冷,这些法子与她前日里上奏的折子写得大差不差,她本以为是自己思虑不周所以没被圣人采纳,却不想是被李羡意瞒下来了。
“景大人无论作出什么政绩,在圣人心中,无论如何也越不过你去。”
倪密的声音放得极低,咬字却清楚万分,“周大人要是实在担心,眼下万年县正是变法的机要关头,若是牢狱中出了什么乱子……你说景大人他是吃恩赏还是吃杀威棒?某很乐意卖周大人这个人情……”
周思仪转头斜睨着他,好似说的是与此无关的事却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倪大人知道,当初太庙中周青辅党羽生事,倪大人和刑部的汪流汪大人都站错了队,为何可以全身而退吗?”
“因为倪大人与汪大人虽然不常做事,但却没有坏事。”
周思仪抱臂沉声道,“我们这些朝廷的中层官员,便如同一张精密的渔网,偶尔有一个窟窿漏一条两条小鱼下去没什么,要是渔网的洞大了,漏得鱼多了,这条线上得所有人都会死。”
周思仪鲜少漏出如此威慑的目光,“上一次圣人为了遮掩皇家父子操戈的丑事才轻轻揭过此事,这次要是再和圣人他老人家对着干,就真的要——子孙殄灭,阖族殆尽了。”
“周大人说的对,多事之秋啊,”倪密不知究竟是听没听进去她的话,复而挑了挑眉,“朝廷上下几百双眼睛都盯着万年县呢,我们管好自己的网眼,这张渔网就不会破吗,我看未必呢。”
——
周思仪面上看没什么,实则倪密的话如同针扎一般将她的心窝戳得跟筛子一般。
圣人不任命她为主理变法一事的官员,可以说与她资历浅薄,不擅明算一科有关;可圣人直接将折子瞒下,不告诉她却用她想出的法子,就分明是与她胸怀芥蒂,不信任她了。
她一边安慰自己当了这么多年官员,自己辛辛苦苦作出的成绩被他人顶替也不是第一次了,一边又觉着愤愤不平,偏偏这个帮他人偷桃子的人是和她同寝同食的李羡意。
京兆府的诏狱中阴湿难抵,她刚一踏入牢门,伤口溃烂的腥味就迎面朝她袭来,油灯上的火焰跳跃不定,仿佛是阴曹地府中张牙舞爪的厉鬼。
地上的女人奄奄一息,蜷缩在铺满霉烂稻草的地面上,发出几声微不可闻的低哼。
周思仪上前确认了脉息之后,翻看完案卷后这才对狱卒道,“狱讼要先审其词理,你们连口供都没拿就上刑,那全万年县得多少冤假错案?”
那狱卒的脸色有些犹疑,上前轻声道,“周大人,这女人的案情有些复杂……这伤口也不是我们打的……这事您别管了。”
周思仪听了后满腹疑窦,她审案多年,甚少看到如此可怜的女人,一个连呼吸得重了些都能扯到伤口的女人,究竟能犯下什么罪。
置身事外、保全自身不是她的本性,在狱卒的重重阻碍下,她还是打开了卷宗。
“大理寺正高其踔之妻娄氏,干名犯义、欲求和离、卑告尊长……”
“这女人是大理寺正高大人的妻子,她那日一瘸一拐地到县衙来,非要告她的丈夫,说她丈夫长期殴打她,她要和离,”那狱卒声音呕哑,“你说这夫妻之间哪有不吵架的,闹到县衙来不是闹笑话吗?”
周思仪将卷宗甩在那狱卒的胸口处,“她被打成这样了,你说这是闹笑话?”
狱卒还赔笑道,“这娄氏当真是个不知好的,高大人那是大理寺的五品大员,既不纳妾也不喝花酒,放眼全长安都没有比高大人还好的男人了。”
“哦,不纳妾不喝花酒就是好男人了?你们对好男人的标准真低。”
那狱卒将周思仪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心里只道,周大人你从前日日逛花楼喝花酒,竟还有心思评价旁人。
周思仪看着这狱卒的满脸横肉,也知道她与这人争辩毫无意义,她轻叹一声后道,“你将药箱拿过来……待她清创清醒后,我们再择日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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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1)香囊暗解,罗带轻分:出自秦观《满庭芳》。
第68章 娄三娘(修文)
回浴堂殿后,周思仪兴致缺缺地夹了几口光明炙龙虾,将自己的腮帮子塞了个满,她翻遍了《梁律》和《疏议》的条款,竟然找不到娄氏一案的一点转机。
李羡意浑然不知周思仪的苦恼,他只觉得周思仪跟个小仓鼠一般托着腮帮子咀嚼的样子可爱至极,他也夹了几口周思仪面前的虾肉,“周卿,有这么好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