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夜,杨迁在宫中不小心冲撞了贵人,被掌嘴之后又罚跪在漫天的大雪中。
在杨迁以为自己就要冻死的时候,有一个小宫女脱下身上的棉袄,轻轻地盖在他的身上。
她什么话都没有留下,丢下棉袄后就像一抹雪雾一样迅速地消失了,杨迁冻僵的双唇甚至来不及张开问她的姓名。
好在,他的记性很好,只是惊鸿一瞥,也足够记下她的容貌。
棉袄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就是依靠这一点温暖。杨迁熬过了漫漫雪夜,撑着凝着寒霜的眼皮,见到了第二天的朝霞。
杨迁那时便想,若是有机会,他一定要报答这个从天而降的神女,哪怕是用命。
可是往后数年,他再也没有见到过那夜的神女。
沈不寒不久之后便重得先帝器重,他跟在沈不寒的身边,手中也渐渐有了几分权力。他在宫中来来往往寻寻觅觅,却始终找不到那夜的神女。
皇城那么大,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千千万万的宫女,她到底是哪一个?他不知道她的姓名,就仿佛大海捞针一般,为着一点希望渺茫地寻找着。
沈不寒在前往西戎前,将凤翔卫的大半事务都移交给了他,他便已经假公济私地开始寻找,皇城内宫女的名册和画像,他一点点找,一点点筛。
皇城是很大,但也就这么大,竭泽而渔,总能找到他想找的。
杨迁无数次感慨过功夫不负有心人,万幸的是,他终于在掖庭找到了锦珠——
他赶往掖庭的时候,其他宫女将不洗的衣服全部扔到她的身上,威胁她:“不洗完这些今天就不准吃饭!”
锦珠只是低着头往后瑟缩了两步,抱起那些摞起来比她上半身还高的脏臭衣物,将脸躲藏在那些衣料后面。
如果说皇宫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那掖庭会将人的骨头全部都研磨成渣滓。
杨迁见到这一幕时,心像是被剖成了两半。
他翻过锦珠的卷宗,锦珠被打入掖庭的原因,仅仅是因为数年前不小心缝坏了某位妃嫔宫中大宦官的衣物。
那样善良的一个人,为什么会遭受这个世界如此地恶待?
杨迁走向锦珠的时候,锦珠似是看到了他身上的凤翔卫服饰,以为是凤翔卫来抓人问罪的,下意识四顾张皇地想逃,见躲不开之后,“扑通——”一声用力地跪在他的跟前,哆嗦着叩首,把头都快埋进地底,根本不敢抬眼看他。
“求……求大人……饶命……”
“我没有恶意,我是来救你的。”
杨迁学着沈不寒面对李琅月时的样子,收敛起身上所有凤翔卫的戾气,尽量让自己显得温柔可亲。
但是锦珠还是抖得厉害。
“大……大人……奴婢不知道……不知道做错了什么……求……求您……放过奴婢……奴婢给您磕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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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的杨迁身处凤翔卫牢狱,胸口处传来的心痛和在掖庭重逢锦珠时很像。
但不一样的是,那时的心痛还有一个可以期许的未来,现在的心痛就像被打碎的幻梦,幻梦坍塌时将他每一根骨头都被碾作了粪土。
原来,那些红袖添香,那些共剪西窗,那些耳鬓厮磨情到浓时以为这就是天长地久的幸福……都是假的……
甚至锦珠这个人……都是假的……
“如果说,你我在掖庭相见,是你为了接近我演出来的!那在我成为凤翔卫副指挥使之前,在我只是一个小宦官,被罚跪在冰天雪地中时,你对我施以援手算什么!”
杨迁还是不甘心,他不甘心这是一个从头到尾的骗局。
“算我救你,就施舍路边的阿猫阿狗一样,只是一不小心发了善心,觉得你死了可惜。还好最后,你还算有点价值。”
雷惊电激,摧毁了杨迁最后的心防。
她根本就不是掖庭里备受欺凌的小宫女,她是齐王藏在这深宫中最隐秘的一把刀。
一无所有时,他于她是路边随意施舍的阿猫阿狗;功成名就,他也只是她可以利用的一枚棋子而已……
甚至直到此时,只要她说她是真心爱过他,他都会心甘情愿地为她去死。
可她说,她从始至终对他都是利用,对他除了厌恶,还是厌恶……
杨迁突然笑出来声,一开始只是从喉头爆发的几声嗡鸣,随后笑声越来越大,在狭隘的牢房中回响。
这笑声瘆人又凄怆,像不甘的冤魂,在孤坟野冢上横冲直撞。
“阉人……原来我对你来说,从始至终就是一个被迫委身可憎阉人……”
沈不寒见到杨迁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胸口也像压着一块巨石般喘不上气。
“把杨副指挥使先带出去。”沈不寒转身对凤翔卫的千户吩咐道。
杨迁人是被连拖带拽地拉出了牢房,可他近乎发狂的大笑,似乎还盘桓在牢房的每一块砖缝间挥之不去。
“右相大人还不走吗?”锦珠坐在牢房的角落,双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是怕自己一片真心,到头来也像杨迁一样被辜负殆尽?”
沈不寒双手背在身后,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个自入狱起始终不曾摧眉折腰半分的女子。
“我的事,不劳你操心。”沈不寒的语调听不出半分波澜,“你要是真的这么会算计人心,不妨猜一猜,被你辜负之后,杨迁会做什么?”
沈不寒只是轻飘飘地放下这么一句话便走了。
沈不寒走后,锦珠指尖触到了自己的脸颊,脸颊上冰冷潮湿一片,比她初遇杨迁时的雪夜还要冷透骨髓。
在她决定踏上这条路的时候,就有人告诉过她,真是真,假是假,可假作真时真亦假,只是别把自己都骗进去了。
锦珠不知道自己现在算什么。
“傻子……”
锦珠无力地靠在凤翔卫阴冷彻骨的砖墙上。
不管是什么结局,她这一生,不负大昭,不负恩主,就已经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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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沈不寒:就你也想算计我?[狗头叼玫瑰][红心]
第104章 雨霖铃
李琅月见到晏仲举时,他的上半身依旧缠着厚厚的绷带,整个人苍白瘦弱,仿佛风一吹就倒的纸片。
晏仲举见李琅月来,挣扎着要起身行礼,被李琅月制止了。
“老老实实坐着吧,本宫问什么,你如实回答就是了。”
“是……”
“你是李穆的人。”
“以前是……但现在不是……”
“什么叫以前是,现在不是?”李琅月的眉头蹙起,手已经搭上了剑柄,“你是在丹凤楼上临时决定背叛李穆的?”
“也不算临时吧……”晏仲举望向面若寒霜的李琅月,缓缓地呼出一口气,“下官认为……齐王的胜算实在太小了,不如跟着当今圣上,跟着长公主殿下。”
“你早就知道了,那晚完颜雅将会行刺福安公主。”
“是……”
“既然不是临时起意背叛李穆效忠陛下,又早就知道李荣安排的行刺计划,却不提前告知,而是舍身去救福安公主,晏仲举,你想干什么?”
李琅月的眼神越来越冷。
因为晏仲举的重伤,这间屋子里燃着充足的炭火,然而李琅月周身散发出的杀气,让暖融的空气,几乎都要冻结。
晏仲举感觉身上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了。
“齐王虽有不臣之心,但毕竟对臣曾有莫大的恩情。若非齐王襄助,臣与老母早已饿死荒野。臣以身挡箭,本已抱死志,一全齐王昔日恩情,二全为臣应尽忠义,三……”
晏仲举说到“三”的时候,顿了一下,千千万万的话语百转千回地盘踞在喉间,伴着伤口处结痂破裂带来的麻和痛……
“三是为了公主。”
“为了公主?”李琅月像是听到了天底下一个莫大的笑话一般,语带嘲讽,“晏仲举,陛下不过抬举你几分,你还真以为自己能做驸马了?”
晏仲举的手抚住心口,压抑着胸膛中激烈狂乱的心跳,缓缓地垂眸。
“下官只说是为了公主,却并没有说是为了福安公主。”
晏仲举再抬眸时,眸中像有两团冷焰在烧。明明也是焰火,却失去了火应有的温度,只剩下飞蛾扑火的孤绝。
“众所周知,当朝有两位公主。”
一位是当今陛下亲女福安公主,另一位——
另一位就在他的眼前。
“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琅月的耐心快被耗到了极限,握着剑柄的手越收越紧。
晏仲举敏锐地感受到了李琅月的警惕、戒备还有克制不住的杀意,他无奈地苦笑道:
“长公主殿下,其实你我初见并非是去岁你点我做国朝状元。”
“早在元德二十一年,我们就已经见过了……”
元德二十一年,那时李琅月的禁忌和永不能宽恕的痛苦。
但于晏仲举而言,仲春时雨,金风玉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