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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面不寒心上月_明月怀寒【完结】(5)

  “和我做邻居,至于这么不开心吗?一直耷拉着个脸?”

  “公主今夜喝了酒,担心着自个儿的身子,切莫着凉了。”

  沈不寒将头顶的斗笠向下又压低了一些,避免能与李琅月目光相接后才微微侧身。

  沈不寒抬手想帮李琅月把车帘拉严实,却被李琅月一把攥住了手腕。

  李琅月的指腹触到了沈不寒手腕上深深的疤痕,电光石火间,二人全身上下俱是如遭雷击。

  元德二十一年,沈不寒被打入诏狱,在狱中趁狱卒不备之时,曾割腕自杀。

  伤疤狰狞可怖地游走在沈不寒的腕上,可见他当时对自己下了多狠的手,决绝得根本没想给自己留活路。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当时朝廷上的多数人都以为,一身傲骨的沈不寒就应该以死明志。

  可是后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沈不寒主动选择以宫刑换命,向先帝低头认错。

  沈不寒脱下那一身士大夫引以为傲的衣冠,从此成为苟且偷生、谄媚下贱的皇家鹰犬。

  “怀风,不管怎么样,我都庆幸你还活着,我们都还活着……”

  李琅月摩挲着沈不寒腕上的伤疤,声音已带了哽咽。

  凛冽的北风因情绪的波动,被呛入喉管,李琅月剧烈的咳嗽了起来,握着沈不寒的手却越攥越紧,怎么都不松开。

  沈不寒的心,像是被人狠狠地用利器划开,比六年前他用碎瓷割开手腕的那次,更伤更疼。

  他本欲了此残生,像所有人期待的那样以死明志。但那夜李宣冲进诏狱质问他:

  “沈不寒,你死了一了百了,还能在后世青史留名!可你想过德昭吗!你要是真死了!德昭怎么办!她那样刚烈的性子,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李宣那番话,字字句句都戳在他的肺腑上。

  如今回想,他还活着,李琅月就敢擅闯宫门,直犯天颜;他若是死了……

  沈不寒不敢往下细想。

  沈不寒感念李宣醍醐灌顶地把他骂醒,但是他已用至高无上的皇帝之位,报答了李宣昔日的恩情,他不欠李宣什么,李琅月更是不欠李宣。

  西戎想要和大昭结亲,李宣要么把自己的女儿嫁出去,要么回绝西戎的请求,没有任何理由用李琅月的婚事,去换自己的皇位高枕无忧,更没有权利对李琅月挟恩图报。

  沈不寒掰开李琅月的手指,将自己的手腕从李琅月的掌间抽出。

  掌心瞬间一空,李琅月的心也跟着空了,只能徒劳地握着指间寒凉的风。

  “公主莫要嫌奴婢说话难听。公主与陛下虽有旧日共患难的情分,但陛下既已坐上了那个至尊的日子,便不再是昔日的十三郎。朝堂诸事背后,俱是利益牵扯,就连……”

  沈不寒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李琅月闻言却轻笑出声。

  “就连昔日先帝最宠爱的长女嘉柔公主,也摆脱不了被先帝送往西川联姻的命运。我在当今陛下眼中,更算不了什么,送去和亲便送去了。”

  李琅月语带自嘲,呼出的白雾在寒夜中顷刻间便凝结成了霜,往事的假意真情,都潜藏在这片迷糊朦胧中。

  “公主心中有数便好。”

  沈不寒固执着拉上了马车车帘,一帘之隔,二人再度无话,只能听见车轮碾过月光碎雪的声音。

  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李琅月自嘲地在心中默念起他们少时一起背过的诗。

  马车停在骆府前。

  “公主,我们到了。”

  沈不寒连唤数声,都不见马车里的人答应。

  沈不寒心中一紧,火速拉开车帘,见李琅月只是倚着马车车壁睡着了,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因为今日喝了酒的缘故,李琅月的脸颊上浮着两抹彤云,灿若丹霞之色。

  和她小时候第一次闹着喝酒,只一口便沉醉酣睡的模样,如出一辙。

  沈不寒的唇角方才忍不住上扬,却看见了李琅月眼角滑过的泪痕。

  在睡梦里,她还在哭。

  沈不寒几乎是习惯性地抬手,想帮她把眼角将落未落的一滴泪拭去,却又猛然将手收回。

  她是尊贵的公主,他只不过是卑微的奴婢,他们之间就不该有这般牵扯。

  沈不寒刚往后退了半步,却被李琅月一把拽住了衣袖。

  “怀风,不要走……”

  李琅月的眼睛没有睁开,发出的声音像是梦中的呢喃,只是眼泪再度滑过颊侧。

  李琅月一个扯袖的动作,把沈不寒钉在了原地,北风卷着雪花飘进马车的同时,卷起了沈不寒越来越沉重的呼吸。

  六年前的圣都城门边,所有人都对他避之不及的时候,只有李琅月伸手来拉他的衣袖。

  那次,他把她狠狠地甩开,犹如割袍断义,恩断义绝。

  还要……再把她甩开一次吗?

  沈不寒思量许久,终是默默叹了一口气,俯身打横抱起了李琅月。

  她的身上,有沈不寒非常熟悉的味道。

  是冬雪落在梅花之上,疏影横斜间,被月光淬炼出的气息,柔软又坚韧。

  沈不寒叩开了骆府的门。

  “这么晚了,谁啊?”

  一个女子打着哈欠不耐烦地打开了府门。

  “又见面了,骆娘子。”

  骆西楼在看见沈不寒凌厉如刀的眉眼时,瞬间收起了不耐烦的神色。在看见窝在沈不寒怀中乖巧如猫的李琅月时,直接瞪大了双眼。

  百转千回间好不容易理清了思绪,骆西楼讪笑着,赶紧将沈不寒请进了进来。

  “在下河西节度使行军司马骆西楼,参见沈中尉沈大人。”

  骆西楼恭恭敬敬地向沈不寒行了一个大礼。

  回复骆西楼的,是沈不寒皮笑肉不笑的一声冷哼。

  “本官记得,骆娘子上次见面,只是一个小小的西域商人。这才几日不见,摇身一变就成了河西的行军司马,还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对上沈不寒这样权势滔天的宦官,骆西楼多少有些发怵,但是再看看沈不寒怀里的李琅月,骆西楼的底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骆西楼敛去面上的谦卑之色,不卑不亢地对沈不寒笑道:“河西府的人,只听公主之命行事,还请沈大人,不要见怪。”

  “很好。”沈不寒也意味不明地牵动着唇角,“人我已经送到了,把你们公主送回房间安置吧。”

  沈不寒说着,正要将怀里的李琅月交到骆西楼手上,李琅月勾着沈不寒脖子的手却收的更紧了。

  沈不寒想要掰开李琅月的手,这回李琅月却是怎么都不肯松开,怕她摔到地上,沈不寒不敢用力挣扎,只能任凭李琅月带着浓郁酒香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脸颊和脖颈处,激起细碎的酥麻。

  沈不寒整个人的身子都在发烫,是强装镇定才不至于失态。

  “还不快把你们公主接走。”沈不寒低声怒斥在一旁毫无作为的骆西楼。

  骆西楼摊开双手,表示无奈地耸了耸肩:“下官说过,整个河西府,都只听公主之命。如今看公主的意思,应该是想请大人您送她回屋。”

  不愧是李琅月带出来的兵……如果这背后没有李琅月的授意,沈不寒不信骆西楼一个区区行军司马,敢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

  “很好,我记住你了,骆司马。”

  沈不寒微微眯起了眼睛,“骆司马”三个字,咬得极重。

  “大人这边请。”骆西楼低头不去看沈不寒极具威慑的眼睛,强行压下背后的鸡皮疙瘩,给沈不寒带路。

  骆西楼推开收拾好的厢房门,替沈不寒点上灯后,便着急忙慌退了出去。

  “大人您随意,下官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便不进去了,就在这外头候着。大人有什么其他的需要,随时吩咐。”

  沈不寒咬紧了牙,现下也不是和骆西楼争执的时候。

  “去打些干净的热水来。”

  沈不寒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骆西楼收到命令,一溜烟就跑了,迅速取了干净的热水毛巾送来后,又匆匆忙忙地将门合上。

  沈不寒将李琅月轻柔放在床榻上,解开她身上的外袍搭在衣架上,又缓缓地将她的靴子脱下。

  替人宽衣脱靴这样的事情,他第一次是为李琅月做,后来成为宦官后,又为宫中很多贵人做过。

  但只有为李琅月做这样的事时,他才不觉得备受屈辱,而是心甘情愿。

  沈不寒拧干巾帕,擦过李琅月的面颊。

  李琅月六岁那年,被嘉柔公主遗弃在西川的山道上,他捡到她的时候,她整个人的身体都是冰凉的,被污泥糊了满脸,不知是生是死。

  那时的他捧着李琅月的脸,如同捧着一件易碎的瓷器,替她擦拭的手都在颤抖。

  他怕他一眨眼,怀里的人一不小心,就没了生息。

  时至今日,明明是美人醉兮,朱颜酡些,可他还是很怕。

  怕他一转身,怀里的人就被送去西戎和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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