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律心口一窒,脑海里,耳畔旁,涌现的全部都是今儿晌午在御书房,皇上交给他的那个黄绸手谕,还有命令他深入金人敌营的重大任务。
再结合此时张半仙的这句话,他只觉得兜头一盆冰水浇下。
“若是一个行差踏错,成为刀下魂的,只有我一个。”严律哑声道。
“这姑娘非常喜欢你,你觉得,她会弃你一人而独活吗?”
严律的眼眶倏然灼热而泛红,周遭太多嘈杂的声音,都入不了他的耳,唯有张半仙所言的这一句,仿若命运的惊雷,一字一击地,砸将在他的心头上。
“这一劫,我们应该能度过的吧?”严律追问道:“否则何来半年后成亲,一年后的满月酒一说呢?”
“天机不可泄露。”老先生捋了捋长须,收下那一锭银子,并长叹了一声:“阳间成亲那是亲,冥间成亲也是亲呐!”
宁瓷一个人闷闷地走出好远,心头的慌乱才平复了几许。
她在心底不住地想,这个张半仙所言真真是不准。
什么半年喜酒,一年满月酒的,净瞎说!
若是前世,半年喜酒那确实有可能。算算时日,前世她与严律成婚,便是在今年年底。
但是今生她不可能再跟他成亲了啊!
她才没那么傻,接连两次都在他这个坑里栽一跤呢!
而且这张半仙也太大嘴巴了罢!
他竟然当着严律的面,说我喜欢他!
这……
宁瓷越想脸越红,越想心头越是慌乱,连前头列队而行的杂耍班子行车队,她都没有看到。
却在一声“小心”中,一股子极大的力道将她往旁边一拉,再是将她拥入怀中,顷刻间,行车队嘻嘻哈哈,一边表演杂耍,一边由行车拉着,从两人身侧堪堪而过。
宁瓷吓得心头慌乱,再抬眼一瞧,却撞进严律的双眸里。
两人紧贴在一起的胸口轰然作响,两颗拨乱如狂的心跳笑闹异常。
严律没有松开她,宁瓷在他的胸前与他四目相对了好一会儿,终于,她鼓足了勇气,环抱住他的腰,将那张血红的滚烫小脸儿深埋在他的脖颈间。
昨儿两人才肌肤相亲过的细腻触感,再度在宁瓷的脸上重温了起来。一股子她熟悉的,严律身上好闻的药香味儿平缓了她慌乱了这一整日的心。
杂耍行车队早已远去,但这两人,并未松开几许。
直到两人身旁的行人换了一波又一波,严律方才一点点地,掰开了自个儿腰间宁瓷的手。
宁瓷心头一沉。
他这是什么意思?
“公主殿下,时候不早了,咱们快走罢。”严律的声音平静无波澜,没有丝毫情绪起伏。
他这动作,他口中所言的“公主殿下”四个字,却是硬生生地,将宁瓷好不容易平和感受到幸福的心,再度憋闷了起来。
两人各怀心思地走了好一会儿,宁瓷一抬头,却见前方有一个三开间,两层楼的糖糕铺子。那糖糕铺子里灯火通明,人头攒动,甚是热闹,再看那铺子上的匾额题名——雪宝儿。
纵是心头不悦,可宁瓷还是惊喜了几分:“哎?这个糖糕铺子叫做雪宝儿哎!”
严律抬眼望着雪宝儿,遂又回眸看她:“想进去买一些个来尝尝吗?”
“不了。”宁瓷摇了摇头,说:“今晚在你那忆雪轩吃得太饱,刚才又吃了个糖仙桃,可真真塞不下了。”
“那我明儿直接拿一些个送到慈宁宫去。”顿了顿,他又说了句:“其实,前段时日我没认出你之前,是往慈宁宫送过不少雪宝儿的,听说,你很喜欢吃。”
宁瓷没有意识到他所言的“没认出你之前”是为何意,她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她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忆道:“我来幽州之前,原是非常喜欢吃糖糕的。不过,这也没什么稀奇。就是这个铺子的名儿倒是让我有点惊讶罢了。”
“嗯,雪宝儿。”严律负手而行,回应道。
“我小的时候啊,养过一只小白猫,它非常可爱!”宁瓷想着自己的雪宝儿,脸上的幸福再度浮现:“我遇到它时,它就在我的轿子里,咪咪叫着,非常小,非常可怜。它不大,就只有小小的一团。妹妹不喜,爹娘倒是无所谓多一个小猫,所以,我给它起了个名儿,就叫‘雪宝儿’。就跟这糖糕铺子的名字是一样一样的。”
严律沉默地走着,没有回应。
“不过后来,它不见了……我很难过。”宁瓷的声音低沉了下去。
“等以后,我们再养一只雪宝儿。”
严律用了“我们”二字,却并未被宁瓷察觉。
她摇了摇头,苦笑着道:“不了,我再也不会养任何了。”
两人再度沉默地走了好一会儿,前方是城南凉水河,河滩边是一片开阔的草地,寻常是官家贵人们的蹴鞠之处。宁瓷知道这里,皇上举办宫中蹴鞠比试时,她曾听闻过,但没有来过。
可是这会子两人竟然走到这里了!
宁瓷猛地问他:“哎,黑金铺子到底在哪里?我们是不是走岔了路啊?”
严律没看她,却是抬眼遥望了那片草地的尽头,对她道:“你快看看那边是什么。”
宁瓷闻声望去,却见一头大象正在那草地的另一边甩着长鼻。
宁瓷震惊道:“那……那是大象?!”
“咱们看看去。”严律直接牵住她的手,向着大象所在之处跑去。
宁瓷在微怔中,被严律牵着已经跑出了好远。他的手心温热,轻柔,他就这么紧紧地牵着她,从一开始的紧握,牵到中途,改成了十指紧扣。
原来,这大象是南洋行走商人带来的,他对严律和宁瓷用生硬的中原话回应道:“我这头白象,跟着我走南闯北,昨儿下午才到你们幽州城。今天乞巧一过,明儿我就要带它南下回家。”
“它能乘坐吗?”严律问。
“当然可以。我不就是做这个生意的嘛!”
严律看向宁瓷,眼底尽数温柔:“坐不坐?”
宁瓷震撼地看着这头比严律还要高出小半个身子的白象,她有些忐忑道:“想是想的……但是,我……有点儿怕。”
“怕什么?”行走商人笑着道:“我家白象可是最温顺的,来,姑娘,这里有梯子,踩着它上去。”
宁瓷胆战心惊,哭笑不得地看着严律。
严律抿唇而笑:“骑马大家都骑过,但大象不常有。不想试试看吗?”
宁瓷觉得他说得对,转念一想,大仇报了之后,她就要把自己的命还给妹妹了,今生今世,也是止于此了。在临死的前一段时间,坐一回大象,倒是满足了一回猎奇心。
于是,她硬着头皮,踩着扶梯,在严律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爬到了大象的背上!
坐在那上面,感觉软软的,又好似很生硬。大象背部十分宽厚,她不能双腿垂下,只能就这么平放着。
感觉……十分新鲜。
很害怕,也很好玩儿。
她刚准备想要说点儿什么,谁曾想,这头白象四只粗蹄子一抬,便要甩着鼻子往前走。宁瓷吓得惊呼连连,又笑又叫的。
无奈,严律双脚一点,飞了上来,直接坐在她的身后,稳稳地将她拥在怀中。
宁瓷这才踏实了,她许是太过兴奋,没有注意到此时严律的下巴正抵着她的脸颊,并将她紧紧地抱着。
她笑着说:“早就知道白象是祥瑞,中原本来是有的,后来却又鲜少了。”
“嗯,难得一次。”严律在她耳边轻声道。
大象缓缓地向着河滩边走去。
宁瓷开心地道:“今生乘坐一次,死而无憾。如果有来生,一定要去南洋那边玩一玩。”
她的一句无心之言,却让腰腹间,严律的双臂抱得更紧了。
不远处,法恩寺的钟声幽幽敲响了,相应的,不远处的夜空里,大团大团的烟火凌空而绽放。
宁瓷的眼眸倏地欣喜万分,她看着璀璨星辰之下的烟火,想着上一回看烟火是在她及笄之日的当晚,燕玄为她放的九龙烟火。
三年多过去,九龙烟火不在,燕玄成了她最不想靠近的陌生人。
而陪她看这场盛大烟火的,却成了自个儿仇人的亲信,大反贼严律。
宁瓷盈盈望着,百感交集,耳边却听见严律在低声轻语:“……”
“嗯?你说什么?”宁瓷转头望去。
刚与严律四目相对,突然,从天而降的一大泼水,轰然对着他二人兜头浇下!
“啊!”两人惊呼。
大白象甩着鼻子站在河滩边,吸上了又一大波水,直接冲着背脊上的二人,再度轰然浇下!
两人彻彻底底被浇了个落汤鸡。
而且……
宁瓷崩溃地闻了闻自己的身子,还有一股子莫名的腥味儿!
可他二人坐在大象的后脊上,此时却是想要下,也下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