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州的事已了,接下来便是灾后重建、安置流民,这些事自有人去做。纵马狂奔了回幽州,路上就一直莫名慌乱,到了云府附近,路上竟撒了一路火红扎眼的喜糖。
走得近了,发现原本立在一旁毫无生色的牌匾挂上了喜气洋洋的大红绸,府里也一改先前的颓丧,像是办了什么喜事。
日光灼灼,薛钰手中的缰绳徒然收紧,气息都变得很冷,他下了马,步履一如既往的沉稳,那份从容是刻在骨子里的,可跨进府门的刹那,他的步伐陡然加快,越走越急,恨不得赶紧见到云央。
“姑爷!?这不是姑爷回来了么!”云柏迎上来拦住他,“府中办了喜事,原想着去白州知会姑爷一声,又担心姑爷公务繁忙,便作罢了。”
薛钰的身形顿住,问:“是什么喜事?”
云柏神色如常,实则在悄悄观察他的神情,说道:“嗐,这不是大灾过去想办点喜事提提人气么,我那侄女云央,与府中姨娘的侄子江和光的喜事,二人自小就要好,青梅竹马的,云央这也及笄了,正是时候……”
“云央?”薛钰打断道,“她在哪?”
云柏说:“小两口成了婚,云央自然是随夫去了夫家,崖州离这有段路途,游山玩水一路过去却也畅快。”
云柏只见过薛钰寥寥几面,印象中便是与那些士大夫无异,克己复礼,立身极正。若说哪里不同,那便是更清冷矜贵些。
尽管与人疏离,但看起来是个知礼的。
可他此刻沉着脸,平静的面容下隐有风雷,让人心里不免打鼓……
琛姨娘听见动静走过来,脸上带着标准的假笑,看见薛钰,却有些笑不出来。
“云家二老生死未卜,你二人是如何能将云央嫁出去的?”薛钰斥道。
琛姨娘小心翼翼解释:“姑爷,别误会,我们也是为了云央好,夫人和老爷这么些天没音讯,应是凶多吉少了,云央心思重,这几日一直哭,谁哄都不行,多亏我那侄子守在身边,二人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孤男寡女多日暗室相处,不如就冲个喜……”
“江和光家在崖州是么。”薛钰扯下凭栏处的红绸,在手中逐渐收紧,“谁人做的媒,三书六礼可过了?”
“都过了、过了!但特事特办,事出从简,可一切该有的都有的,这你放心,央央是我亲侄女!”云柏道,“姑爷您在白州的事了了么?幽州水患平息了,百姓们都说是你的功劳啊,还有我哥嫂,还没有下落么那可不就是……”
薛钰心中的燥戾再也无法忍耐,忽然抬手略微粗暴地揪住他的衣领,将他往大门口拖拽。
云柏的脖子被勒紧,离得近了才看清原本清冷矜贵的青年眼底布满血丝,冷峻的脸庞因盛怒略显扭曲,他惊呼:“姑、姑爷这是干什么!”
云央那丫头何时与他关系如何亲近了?
不就是个小丫头么,他一个姑爷,管这么宽做什么?
当初云嘉嫁时,他连接亲都是派一个管家来,如此寡淡无所谓,那现在这样又做给谁看?
难不成还真是将云府当亲家了?
“姑爷!——姑爷!薛钰!”云柏边挣扎边喊,“你本该叫我一声叔叔,我、我好歹是云嘉的二叔……”
薛钰走到云府门口,将云柏摔在地上,神情从未有过的森冷可怖,对等候在府门口的一众侍卫道:“绑他上马,去崖州。”
云柏被摔得不轻,疼的龇牙咧嘴,推开过来架自己的侍卫道:“怎么回事,我看你也是个讲道理的读书人,怎么这般无礼?我嫁自己侄女与你有什么关系,吉时已过事情已了,不过是青梅竹马结亲,与你又有何关系!”
薛钰面容僵冷,心中戾气越来越重:“把他的嘴堵上。”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此人三言两语的拙劣谎言根本唬不了他。
“你去崖州也寻不到,寻不到她!”云柏瘫坐在地上道,“他们小两口一路游山玩水,不会那么快回去,你一个做姐夫的,面上责任尽到就行了,幽州白州的百姓还等着你们这些大官赶紧发赈灾粮呢!城东头前两天为了挣口粥都打的头破血流,还有拿老婆换了一袋米的!这你都不管了?”
像不像做比成样,为了不让薛钰怀疑,他甚至真让江和光娶了亲,假装是把云央嫁给了他,府里也一副张灯结彩的热闹模样。
这般才算万无一失。
可千算万算,云柏都没算到,薛钰竟如此执着,为了个无关紧要的小丫头,不顾幽、白二州的赈灾公务,要亲自去崖州找她。
薛钰身形顿住,转过身来,抬手用剑挑起云柏的下巴,神情看似冷静淡漠,自上而下看着他,“倒是个聪明的,知道拿百姓压我。”
下一刻,那剑竟直刺入他胸膛,手腕一转,剑刃没入血肉一寸搅动,云柏霎时痛得嚎叫了起来。
琛姨娘一路小跑,这才从府门里出来,面色惊恐地看向一脸寒霜的薛钰,再也无法伪装,向痛得面色煞白的云柏扑了过去挡在他身前。
“云央在哪?”薛钰平静的神情下透着一股奇异的破碎,似乎随时会失控,他微微俯身,眼神专注看着痛哭的妇人,“告诉我,我就饶他不死。”
琛姨娘被吓坏了,昔日里温润端稳的文人此刻眼里寒芒渗人,如摄人修罗一般,她瑟瑟发抖,说话都不利索,”我、我、我不是故意的……云央,央央她,她被……”
云柏一把捂住她的嘴,恨声道:“无知妇人!你说了咱们才都活不成!我是云嘉二叔,你是云嘉的姨娘,他是云府的姑爷,他能耐、能耐我们何?!他还能滥用权势大义灭亲了不成?”
闻言,薛钰像是听了荒谬的笑话,一动不动,薄唇勾起。
这二人恶事做尽,连一个小姑娘都不放过,竟还以什么亲缘关系来绑架挟制他!?
他向来不愿做什么好人……
日头高悬,刺目的光洒在薛钰的剑上,折射出耀目的寒芒,杀气四溢。
薛钰一袭骨白色直裰,衣冠楚楚,背着光,日光将那颀长的身形晕染出悲天悯人的神性。
他清冷隽秀的脸没什么表情,狭长的双目黑沉沉的,一步步逼近,广袖不染纤尘,骤然带起一阵风,夹杂着些许寺庙的香火气。
他手背上暗青色的脉管陡然鼓起,杀意翻涌,下一刻,那柄长剑越过妇人,捅穿了云柏的锁骨。
剑尖上挑起,人像被剑挂住,只稍一动,便血流四溅。
“啊!……”琛姨娘惊声尖叫。
云柏不可置信地低下头。
彪悍挺拔的侍卫们面无表情立在一侧。
“你竟、竟对我动私刑……!你这个畜生!”云柏顾不上痛,怒骂道,“我是你、是云央的二叔!”
薛钰倏地拔出了剑,眼尾泛红,薄唇一勾,浑不在意他的话,作势要再刺。
琛姨娘吓得大叫一声,惊惧地咬住嘴唇,浑身抖如筛糠,快速跪行上前,伸手握住那染血的剑,“我说、我说,我告诉你云央在哪……快去救她。”
薛钰松开剑,顿了顿,从袖中掏出一雪白的方巾递给涕泗横流的妇人,微微俯身垂着眉眼,温声道:“好,你来告诉我。”
他的语气温和平静,那方巾无暇而洁白,上面的暗纹透着低调的华贵,琛姨娘却觉得像是一块沉冷的寒冰压在了她身上。
*
到人牙子给的地址时,已近黄昏,薛钰翻身下马。
此处地处田埂之间,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处农户茅屋。
田埂间凉风习习,抽穂的芒草在夜风吹拂下蜿蜒起伏,晚霞逶迤,紧贴着昏黄的天穹。
却未见炊烟。
晚饭时分,这农户家却未生火。
吱哑一声响,他推开农户家的木栅栏门,很大的院子,院子里种着些日常所需的绿叶菜,有些凌乱,地上的痕迹看起来像是才经历过一场打斗。
薛钰疾步往里走,就看见堆砌的半人高的稻草堆。
夕阳的光给枯黄的草堆染上一层金色,而草堆上躺着一个黑影。
黑影呈“大”字形,正是昏睡过去的云央。
她跳下车后又被那婆子给捞了回去,还好命大,只手臂和脸擦伤了些,那婆子看她破了相又如此难以驯服,嫌麻烦不想再走那么远和原本的买家汇合,当下随便找了个农户就把她给便宜卖了。
被松了手脚束缚的云央先是装乖装温顺,待蒙汗药褪尽,在这农户家吃饱喝足了病也轻了许多,才气汹汹料理了他们一家四口,不排除带着对那婆子和买良家的歹人的报复心理,下手有些狠了。
料理完想着跑,但天色又黑了,还不知道身在何处,本只想在草垛子上休息休息,谁料躺着躺着就睡着了。
她完全没想到薛钰会找到她。
薛钰在白州公办,那水患哪里是一朝一夕能治理好的,很显然他抛不下公务,即使抛下了,去了云府也已经来不及了。
她原计划是先跑到临近的官道上,买匹马,再直接去白州找他问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