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夫人,你在这么?”云央侧目越过那作假的百子屏风,踮起脚尖望幽暗处瞧了瞧,“我是云央呀,四夫人你在这么?”
突然“噌”地一声自那百子屏风后传来。
云央屏息静气凝目望去,只见一只修长的手扶上了屏风外沿。
是个男子的手,不像宋放鹤和薛钰的手那般白皙细腻,一看就是劳作过,骨节明显,凸起的虎口略微粗粝。
“何人、何人在此?”云央道。
屏风后那人站起身来,约莫二十出头,一身墨绿色衣袍,身量比屏风要高很多,高大,单薄,身姿挺拔。
他侧目向她看过来,眉骨很高,眉压着眼,是很正派的长相,望着人的时候,给人一种胸有成竹的笃定。
仿佛是哪里见过……
可云央搜肠刮肚都想不起来此人与自己是否是旧识,见他身上穿着带补子的戏服,应是戏班子里的伶人,扮演王公大臣的罢?
此人剑眉星目,一身正气,虽还没扮上,那份直臣忠臣的气度就扑面而来,云央暗想,戏班子真会选人。
那人起身,从屏风后走出来,手中拿着一个断了一根弦的月琴。
云央的目光落在那月琴上,想来方才“噌”地一声,就是这月琴的弦断了。
她刚想说话,就听帐子外有人声传来,“东西呢,怎么还没过来,东西拿来了没有?”
男子蹙着眉,并不言声。
云央咬唇,脑海中思绪万千,这伶人弄坏了月琴,只怕要受到责罚……听说戏班子里规矩森严,人有时还没乐器贵。
“啊,那个月琴我弄坏了,一会儿就叫人给补上一个新的。”云央应道,撩开帐幔露出一张脸,“我是府上的云二姑娘,好奇戏班子是什么样的,就提前来瞧瞧,不成想,不小心弄坏了月琴。”
对方由怒转为满脸堆笑,“原来是二姑娘?好说,好说。”
待那人走后,云央指了指男子手中的月琴,莞尔一笑,“别怕啊,戏班子老板不会因为这个就责罚你的,我说是我弄坏的。不打紧,我再差人去拿个新的过来就是。”
男子拱手一揖,“府上果然门风清正,姑娘被善待,亦是心善之人。”
说罢,他扬了扬怀中月琴:“我并非梨园子弟,来此是为长辈寻治器之法。还未向姑娘介绍我自己,我姓陆,单名一个玠字,府上四夫人是我的姨母。”
离得近了,陆玠的脸更为清晰。
墨绿色的袍子,衬得他的脸冷白通透,有一种锐利的洁净。
案条上的香炉祭月的香袅袅,云央脑海中浮现出四夫人曾告诉她的那个故事,原来这就是四夫人的外甥,新晋的探花郎,金殿寻母的那位。
冷静,理智,看起来全然不像是会走丢的人啊。
云央微微睁大眼睛,却又觉得不妥,垂眸行了个礼,“见过陆大人,我叫云央。暂居薛府,是薛钰薛大人的妻妹。”
陆玠垂眸望去,新月般清朗的女子,莹白的脸上眉目细致如画,认真凝视着他,有种昔日故人来问询之感。
俏生生地笑着,一身厚重的绫罗绸缎坠着,衣袍宽大厚重,显得人如弱柳。
这便是今日府上的主角。
陆玠道:“多谢姑娘善意,这月琴是我姨母的,听闻戏班子过来,姨母便想将早些年损毁的月琴想法子修好,叫姑娘生了误会。”
的确是误会了,云央还以为他穿的这身绿袍是戏服,细看那补子,原是翰林官服,还有露出的里衣袖口,隐隐有着毛边。
云央想起四夫人说他走丢后被贫农收养,出自寒门……
“四夫人的月琴?”云央道。
心想四夫人赠予她这么贵重的头面,她无以为报,若能帮四夫人修好月琴也算是心里稍安。
“能否给我看看?”
云央伸出手,青葱般的手指在窗口朦胧的光线下白皙净透。
陆玠握着月琴琴颈,递给她。
月华下,窄长的琴颈光滑,紫檀木雕着的花卉云纹细致,可握着琴颈的那双手虎口处却有一处裂口,裂口处长出了新的皮肉,颜色与别的地方有着明显的不同。
第51章 嫌我老了
血腥味化开在唇齿间,河水涌入口鼻的滋味如在昨日。
云央六岁的时候夏日贪凉,跑去附近的河里戏水,玩着玩着就离岸边越来越远,在她意识到不妙的时候,已呛了好几口水,脚也挨不到河床了。
朦胧的水汽弥漫,那一张英俊白皙的脸,还有他勒在她腰间的手,她惊恐之下狠狠咬了一口……
云央一直以为是神仙救了自己,因为自己神志清醒的时候已经在岸边了,而身边空无一人。
她趴在河岸上,有气无力地呜呜哭了几声,哭完之后又趴下,不知趴了多久,也没有人来寻她,环顾左右见无人看见,便灰溜溜地回家去了。
当时年幼,很怕爹娘知道了责罚,这事云央没有告诉任何人。
可那模糊又清晰的眉眼,还有口中的血腥气,她一直没有忘记过。
陆玠见这女子神色恍惚,想拿回月琴,可她的手却紧紧握着琴颈不松。
他向她投来问询的目光,“云姑娘……”
云央的脸有些白,目光艰难地从他虎口上移开,望着他,“陆、陆大人,你有没有去过幽州?”
陆玠蹙眉,“……去过。”
“真的?那你、那你……”云央脑海中思绪万千,斟酌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陆玠见那殷切目光流转,一双漆黑的眼眸上似是忽然蒙了一片水雾,涌动着难言的情愫,一时间怔然和她对视,他的心莫名乱作一团。
他只听她声音微颤,“你是不是在幽州城外的雀河里救过一个小姑娘?你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救了这个小姑娘,才与家人失散的?”
陆玠茫然点了点头。
那年夏日炎炎,与母亲行至幽州城外长亭,他趁着更换粮草的间隙到河边掬了一捧水洗脸,银色的流水如绸缎般,那绸缎中间隐约可见浮浮沉沉的一张小脸,那小脸憋的通红。
陆玠自小受大儒教导,见人有难,哪有不救之理?何况他会凫水。
他没有犹豫,跳进了河里将那小姑娘捞到岸上,只是这小姑娘好像受了很大的惊吓,竟一口咬在他手上。
陆玠心里念着自家车驾更换粮草的时间差不多了,在确认了小姑娘无碍后,便着急离去了。
而他的母亲发现他失踪后,惊慌之余离开了驿馆四处寻他,就这么与他生生错开。
一别竟是十二年。
午夜梦回,寒冬腊月衣不蔽体之时,吃糠咽菜腹中绞痛之时,被恶邻欺压,被小吏污蔑之时,他时常觉得那一个炎炎的午后就是一场梦,从没有儒雅的父亲和美丽的母亲,没有锦衣玉食的生活,也没有那如绸缎般的河水里溺水的小姑娘。
可虎口处的缺口长出了新的肉芽,又痒又肿,提醒着他,一切都是真的。
一切来的措手不及,咿咿呀呀的笙歌传来,戏台子已经搭建得当,长案上的香塔化成了灰,芯子里一息微芒隐隐闪烁,渐次黯淡。
陆玠恍惚看着云央,幡然顿悟。
原来,那一个夏天他真的救了一个女孩。
原来,他这十二年离散并非毫无价值。
“是你。”他道。
云央蹙着眉,眼里有灼灼的光,下意识地握住他的手,“是我啊……神仙小哥哥。”
她一直以为他是神仙来着。
就像戏文里唱的那样,路过的神仙救了落水的女子,积攒了功德,回九天之上去了。
可……她哪里是他的功德呀,简直是他的劫难。
若不是为了救她,他便不会与家人离散,便不会落入寒门。
也不知这十几年是怎么蹚过来的,怎么走到了上京,中了进士,在金殿之上又找回了自己本该有的人生。
他的手指粗粝,不苟言笑,衣衫都是磨毛的,身上那种洁净和认真,谦逊勤勉,是云央见过的那些矜贵公子哥都没有的。
她想回报他,却有种隔着沧海桑田的无奈。
云央有点想哭。
“陆大人,我……”她言语间哽咽,“过了这么些年,我,我一直记得你救了我,我不知救了我却害你与血亲离散,对不住,是我对不住你。”
陆玠无数次想过那个小姑娘是不是真实存在,可是真正看见记忆中梳着双环髻憋的脸通红的小姑娘于万千岁月中,幻化出落成现在青春明媚的模样,心中涌起的震动非比寻常,难以形容。
她活了下来,不再是脆弱的孩子。
长大了,还长得娉婷清丽,有种让人心生欢喜的美好,丝毫不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逊色。
陆玠的手指被她温热柔嫩的掌心包裹着。
她歪着头,把下巴搁在他手掌上,微微阖着眼,贴上他虎口处的伤疤。
一种汹涌的酥麻感自手指窜到脊椎,陆玠蹙着眉,神情肃然,竭力整理着纷乱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