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着,目光扫过她被泥土弄脏的绣鞋,忽然俯身,用衣袖仔细擦拭着她绣鞋上沾染的灰尘,若有污泥,就用手指一点点地抹净,露出了绣鞋上原本绣着的白梅来。
云央怔怔看着他低垂着眉眼,俯下身为她擦拭的模样,一时忘了该做什么。
小窗透出的天色灰霾阴沉,半晌,陆玠看着空气中的尘埃,道:“云姑娘,不欠我什么了。”
他的声音低哑平静,温文低沉,在这样昏暗腐朽的环境下,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我、我……”云央开口,想说什么,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难受,一时什么都说不出。
她来狱中是想给他宽心的,怎么看到他,就难过起来了呢。
他救了她呀,若没有他,她早就死在了多年前,因为救她,他才有了孤苦如漂萍的十二年,这样的大恩,这样的因果,怎能说不欠就不欠了?
陆玠看着面前欲言又止的女子,轻声道:“我没事。”
云央也不说话,就觉得他这样好的人怎么能被冤枉成这样,明明是做了对的事,却人人都想让他死。
她已经尽全力为他奔走了,他还是入了狱,在这种地方待着。好像还是有堵看不见的墙挡在面前,无法推进半分。
陆玠看着她微红的眼眶,又道:“云姑娘,我真的还好。”
他本就是少言寡语之人,从未安慰过哪个女子,此刻有种百口莫辩手足无措的无奈,起身靠近她一些,低声道:“别哭。”
他不说还好,一说云央眼泪就掉了下来。
陆玠怔住,她是因为他而伤心落泪么……虽是先前听闻她一心为自己谋个生路,但此刻看见她的眼泪,那些听来的话才彻底具像化。
他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们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们都怕惹祸上身……”云央哽咽道,“呜呜呜,我好怕我救不了你!”
陆玠脸上那种生人勿近的疏冷完全褪去,竟有一种少年的青涩,抬手想抚摸她漆黑的发顶,却又犹豫地收回了手。
云央知道在牢狱中时间宝贵,也不敢再多放任自己流泪,抬手抹了把脸,有些赧颜,“让陆大人见笑了……”
“是陆某的错,当日未跟云姑娘说清楚不需要报答,才让云姑娘为此事奔走,白白失了一门好姻缘。事已至此,再多说已无益。还请云姑娘此后就当与陆某不识,过好自己的日子即可。”陆玠重新坐了回去,“东西搁这吧,云姑娘请回。”
“我耽误了你那么多,欠了你好大的恩情呢,你放心,我会救你出去的。南诏王为迎娶公主已经入宫了,若是有他的证词,便可证明你没有通敌叛国,此事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的。”云央急急道,蹲在陆玠身前,“你要活着,我才能活着。”
“你死了,还得牵连了你才认回的爹娘,我岂不是要日日夜夜被悔恨愧疚所扰?所以陆玠,救你,就是救我自己。”
“此番劫难过去,我就当我报恩了,你我以后才能两不相欠。”
“至于张家婚事,张公子本来也不是什么良配,及时止损是对的,我没什么可遗憾的。”
耳畔想起的声音温柔清脆,青年低垂着眉眼,看不出什么情绪,只那双清瘦的手插在蓬乱的稻草里,骨节泛着白。
南诏王怎会为他辩白?
这个小姑娘,还是太天真了。
“把衣裳穿上吧,你看这件,是陆夫人亲手为你做的呢。”云央从筐子里拿出一件红色,递给他,“这个颜色你穿一定好看,喜庆。”
“现在就穿上吧,陆夫人说了,要我看着你穿。”云央煞有介事道,又想起什么,“诶,不是,你穿,我绝不偷看。”
陆玠只得接过衣裳,看她背过身去,才将自己身上单薄脏污的里衣换下。
“可以转过来了吗?”云央小声问。
“嗯。”
他已换好了那件暗红色的绸衫,青灰色的天光洒在他身上,勾勒出挺拔修长的身形。
云央走过来踮起脚,为他正了正衣襟,“陆大人,你低下来点。”
她的指尖触感柔软温热,轻轻滑过他的脖颈、喉结。
她神情专注地为他整理着,而后上上下下检查一番,点头夸赞,“果然好看。”
“等你出狱,我就要走了,但你放心啊,绝不是因为你。”云央看没人来催,干脆找了块稻草堆坐了下来,与他碎碎念起来,“我在上京待了快两年了,本是寻姐姐来的,但姐姐也没寻到,待了这么久也腻了。我爹娘也没了,这起初我觉得没我的容身之处,可现在想想,这天地之大,岂不是都是我的容身之处?”
“陆大人,你去过什么地方特别值得去么?该怎么走呢?”
云央也不知道怎么了,对陆玠就是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兴许是他救了她的命吧,她就是对他印象很好。
看到他,就想到六岁的那个夏天,河里被水冲刷的绿油油的水草,沁着凉意的水流从指尖缓缓流过,还有快窒息时托起她的那双有力的手,跑回家后爹娘的一顿好打。
真是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陆玠笑了笑,那些繁杂的思绪竟都消失不见,脑海中闪过自己曾去过的许多地方……
“我与你说……”
牢房外头鬼哭狼嚎,铁链拖地。
陆玠与她说着自己记忆中的景致,心里很平静。
而另一边,狱卒擦干净了板凳,点头哈腰地放在薛钰面前,又递上一杯热茶,“薛大人,您请。”
薛钰撩袍坐下,目光幽幽地盯着走廊尽头的牢房,他是不屑于做那听壁角之事的。
狱卒立即会意道:“大人放心,那牢房外头的都是自己兄弟,听到的话不会外传的,一会儿就叫他过来跟薛大人如实禀报。”
薛钰颔首,手指摩挲着茶盏边缘,那瓷白的釉并不是什么好釉,还有着细小的磕碰,指腹覆上去,硌得生疼。
第71章 私奔“救你,就是救我自己。”
“救你,就是救我自己。”
“他们都事不关己,怕惹祸上身。”
“云姑娘让陆大人换了厚的衣裳,还说果然好看。”
薛钰眉眼低垂,在昏暗的光线下,脸庞模糊不清,面色平静:“还说什么了?”
“小的就听见云姑娘说了这几句,云姑娘声音小,小的也不敢凑近了去,实在没听清楚,只听云姑娘后面又和陆大人说了些地名,还有提到正阳门出,到京郊百里的青石驿可以换马,还有提到南诏王的名讳,还有什么慎重考虑。”
狱卒如实禀报,听上去像是为了越狱密谋,这可难办,但还好提前打探到,责任就不必担到自己头上。没想到面前的大人反应冷静,难道是已有了应对之策?
薛钰骤然抬眸,望向幽深的甬道,眼眸忽然暗沉下来,一瞬间的表情几乎要失了克制,变得极为可怖。
狱卒一看他要离开,忙近前来,“薛大人,您不等云姑娘了?”
薛钰道:“让她在里面爱待多久待多久。”
云央这会儿还在牢房里听陆玠说着各地的趣闻,他竟走过那么多的地方,对各地风俗知之甚详,与薛钰曾讲起的风花雪月不同,陆玠更为见识广博,说起当地民生来深入浅出,十分接地气。
可即便他讲的再有意思,云央此时心中也只有忧愁,分神想着一定要救他出来,待会儿得让薛钰再带她入宫一趟,问问公主,与南诏王谈的如何了。
待她告别了陆玠,出来时,外面已空空如也,狱卒说:“薛大人早就走了,还说让您愿意在里面待多久就待多久,云姑娘,不必着急。”
云央听了后秀眉微蹙,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这话听起来怎么不像是真心话呢,左右张望了下,又问:“他走前还说什么了么?”
“没了。”狱卒道。怎么可能告诉她薛大人打探她与陆大人对话的事呢……
云央心中嘀咕,往外走时没顾忌脚下,哐当一声就撞在了地上堆积的箱子上,径直往前扑倒,蹭了一身灰,小腿疼得厉害,心中对薛钰生了怨怼,恼怒地抽着气一瘸一拐往外走。
而薛钰出了门,就上了马车,让车夫启程,具体去哪里也没说,车夫见他脸色沉如水,不敢多问,只得一直往前赶路。
车穿过闹市,出了城,城外本茂密的树木被风雨摧折,只剩光秃秃的枝条,深秋的风凛冽,不断从车帘缝隙涌入车内,吹得青年宽大的广袖翩跹摇曳。
薛钰咳嗽了几声,望着虚空处,一动不动。
他早就应该知道,她能为陆玠做到这般,对陆玠就不止是报恩那么简单。
多年前的恩情无法消磨,对陆玠的执着更是深深刻于她心间,疯魔到了要帮他越狱的程度!
薛钰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双手无力地搭在膝上,颓然垂下了头,胸口像压了块巨石,惊痛和妒怒之余,又有些恍惚,头一次感受到什么是失魂落魄。
他对她,真是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