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晴,你看我,你看看我。”
这一回袁晴晴再抬头,眼神就清晰多了,她防备地看着芳嫂,随即检查起丽云的身子来,看到她皮肉完好,才趴在她胸口呜呜地哭了起来。
芳嫂也许触景生情,也跟着抹起眼泪,她又道:“唉,命苦啊,女人命苦啊。”
丽云摸着袁晴晴的背,“头等要紧的是保住性命,性命比什么都重要。”
“叫我和他睡觉,我宁愿死。”
袁晴晴的声音很小,丽云还是听清楚了,她把嘴凑近她的耳朵:“不能这样想。性命是顶顶宝贵的,留着命,什么都有可能,要是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芳嫂趁机插话:“是啊,活下来最宝贵,你看嫂子,一开始也寻死,后来琢磨明白了,死了就啥都没了。现在我起码有四个孩子可以依靠......”
丽云惊讶地转过头:“你也是买来的?”
芳嫂摆摆手,脸上竟然有一丝令人费解的羞涩:“哪儿呀,那会儿女人根本卖不了几个钱,我是被同乡骗来的。哎呦,我也不知道了,也算卖吧。说起来羞人的,我还以为是来打工的呢,脑子不想事情,憨出出就跟着来了......”
“那你为什么不逃跑?”
“逃不掉呀,动不动就挨打,又不认识路......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去镇上的路。再说了,身子都坏了,跑回我们云南老家也没用,娘家人也嫌弃,没地儿去。”
“她们嫌弃你和男人睡过,怕你嫁不出去?”
芳嫂仿佛看到了知己:“你看,丽云妹子,你就懂。再怎么说,别人会觉得结过婚之后又不要婚姻,那就不算是正经女人,人家看你眼皮都要低一点。这晴晴还是太年轻,她拐不过这个弯来,好好劝劝,你好好劝劝,她听你的。”
芳嫂的话一句一句穿到丽云的身体里,她感觉胸口凉透了,像身体缺了一块。
她茫然地看着痛哭的晴晴,又看向一脸不好意思的芳姐,再低头盯着自己的大肚子,脑海里又回想起牟敏和晴晴说的“我嫉妒你,因为觉得不公平”“苍蝇不知道玻璃的存在,这能怪它吗”......思维像扫帚上的头发丝一样搅在一起,而她一直自洽的世界此刻就像打破的玻璃,割裂成了许多碎片。
她突然之间意识到,此前自己能够一直委身于不同的男人,是因为她根本没有把男人当成和自己一样的人,在她眼里,他们是城堡里掌握着生存资料的妖怪,为妖怪解决性的问题,妖怪就会从城堡里丢下生存资料让她活下去。
而晴晴不同,她保卫着自己的领土,像猫会圈地盘,蜜蜂守护蜂巢,现在人们要入侵她的领土,这对她来说是一种莫大的耻辱和侵犯,她的自尊决不允许这一切发生。
丽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突然就开窍了,她心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之前从未有过的屈辱感,霎那间,恨意犹如泥石流猛地向她涌来,压制了她的躯体,让她抬不起头来。
丽云想,之所以此前能在与这些男人的相处中剥离掉自己情感上的感受,是因为她的屈辱感早就在第一段婚姻中过去了,当时的她并没有觉得那是一种掠夺侵犯和压迫,因为那些感觉都被冠以婚姻的名头,似乎因为婚姻,不适的感觉就会变成正确。直到如今觉得不舒服了,她才恍然大悟,啊,原来那并不是正确。
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迟迟没有落下,因为她紧紧咬着牙齿,瞪着眼睛。片刻之后,她再度扶住袁晴晴的脑袋,坚定地说:“咱们一定能离开这里,我一定会带你离开。”
芳嫂吓坏了,双手飞速摇摆:“不要说,不要说呀!胡话,都是胡话。”
丽云望向芳嫂,给了个眼神,芳嫂这才心领神会,接过话头:“是是,先保住性命,回头一定能跑出去,保住性命要紧。”
第二十五章 选择 (3)
听到屋里喊的什么跑啊、逃啊的,两头大听着不对劲,立刻推开门闯了进去。
“你俩跟她说啥呢!”
芳嫂关上门,把他带到屋外,苦口婆心地说:“啧,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这孩子还小,心眼儿实,现在最想的就是跑,你得顺着她的毛,哄着来。”
“胡说!哪有打不服的女人?二宝手里过了那么多女人,他说的才是靠谱的。赵前进让我找你来,纯属脱裤子放屁。”
芳嫂不乐意了,把他的手一甩,“行吧,那你打吧,打死了又不是我亏”,接着作势就要走,王伟国从中劝和:“嫂子,他心里急,你别生气。东平叔,要我说,芳嫂说得对,你得先让她信任你。那奶狗子抱回家要养熟都得磨一段时间嘞,何况是个人嘛。”
丽云本来还想怎么把芳嫂支出去,没想到机会这么快就来了,终于只剩下二人独处,丽云扶着袁晴晴的肩膀,快速地压低声音交待:“一定先保住性命。你这么聪明,一定要振作起来想办法让他不再打你。假装认命,然后说要养身体......他把钱都花你身上了,做事也会有点顾忌,你要时时强调自己的用处,别叫他失心疯真要了你的命。”
袁晴晴听着听着眼神就涣散了,丽云轻轻拍了几下她的脸颊,“听好了,听姐姐说!”
袁晴晴的眼泪又回到了眼眶里,点点头,自己主动把头发顺到了耳后。
“一定不要放弃,坚持住。农村的事姐比你熟,一定会有办法的,我一定能摸清楚走出去的路。你要做的就是坚持住!振作起来!”
“你还会再来吗?”
“我答应你,一定会再想办法来。你一定要坚持到我带你走的那一天,知道吗?”
袁晴晴点点头。
“答应我!”
“我答应你。”
对话草草地结束,几个人推开门走进来,丽云瞬间改变了语气和神情,温柔地抚摸着袁晴晴的手:“芳嫂也是女人,她不会骗我们的,对不对?听姐的话,好不好?”
袁晴晴点点头。
两头大虽然性子急躁,但袁晴晴这前后的区别还是能看出来的,看她不尖叫了,也不闹了,好好地坐在丽云面前,他的嘴角咧到耳根,转着脑袋看芳嫂和王伟国,兴奋地笑起来:“嘿,真起作用了,还真起作用了。伟国,你这个媳妇儿不错,早知道我就要这个了。”
王伟国干笑了两声,心想着你都半截入土了,还想着美事,把丽云叫起来:“那咱们就回家吧。”
袁晴晴不愿意丽云走,拉住丽云的手,王伟国强行把她的手拿开,牵着丽云的绳子:“芳嫂,我们得先回去了,这丽云身子重了,得休息。”
丽云看向袁晴晴,袁晴晴也正看着她,她对着袁晴晴点了点头,跟着王伟国出了门。走到门口,丽云回头对着两头大嘱咐:“东平叔,读书人要是不读书,脑子会退化的,到时候也生不下来好娃娃。你想要娃娃质量好,得让她读书。”
两头大挠挠头,毫不客气:“我他妈上哪儿给她弄书去。”
芳嫂打圆场:“村小的王老师肯定有,你问他借两本就是。走吧妹子,我送你们出去。”
送走俩人,芳嫂又折返回屋里,“晴晴妹子,丽云和你说啥了?”
袁晴晴摇头。
芳嫂没再追问,对着两头大交待了几句,主要就是说不能再打人之类的,随后也走了。
两头大看着人都走远了,火急火燎关上院门回到屋里,把袁晴晴一把搂紧怀里上下地摸着,袁晴晴心里记着丽云交待的话,双手护在胸前,忍着心里的恶心,没再把他推开。
两头大品尝到了成功的滋味,他感叹道:“我的祖宗,你可算知道听话了!”
回去的路上,丽云一直跟在王伟国后面,她没有再尝试与他并排,也没再开口说话。
她已经无法再自然地开口和他说话了,早前在马房隔间里时,心里产生的剧烈变化,像一把镰刀割掉了疯长的树顶,丽云已经不能再用原先的枝芽去探索雨露,她的树干疼痛不已,这不仅让她恐惧,更让她有些无措。
屈辱感、愤恨、责任感,这三者都是此前的人生中从未明确过的东西,她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好是坏,只感觉到痛苦。
如果一样东西,让人痛苦,那它还是好的吗?
丽云想不明白这些事,她多么希望获得一个明示,获得一些引导。她多么地渴望母亲在身边,渴望当初她们没有离开父亲,那么在人生这样的命题出现时,她也许就可以寻求父亲和母亲的帮助了。
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她根本不知道父亲在哪里,而母亲早已死去,带着对丽云最后的期盼——嫁个好人,获取保护。
如今的她已经很难理解,为什么获取保护的方式是嫁个好人,好人是什么样的?怎么样才能辨别出来谁能嫁,谁不能嫁?
在她人生中出现过的这些男人,有一个算好人吗?又或者说,好人真的存在吗?
丽云觉得好疲惫,她从来没有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一下子思索过这么多的问题。同时她又觉得好孤独,感觉自己身处一个看不到天的井中,四壁光滑,爬不出去。她越走越慢,越走越慢,王伟国感觉身后的绳子突然被拉紧了,回头一看,丽云弯着腰,手扶着膝盖,在大口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