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鸣躺在床上,几次三番提醒自己不要再想,快些睡觉,可他越想越多,越想越远,想着想着,他的身体里不禁产生一股强烈的冲动,他很想去看看这个大学生,和她谈一谈。他需要和她谈一谈。
这个愿望并不容易实现,两头大家的院门每天都是紧紧地关着,王鸣有几次假装路过,趴在门缝上往里看,也只看到空空的、脏乱的小院,闻到浓烈的尿骚味罢了。
有一次正看着,村里的瘸子赵晓梅在路上闲逛,和他打招呼,惊得他一转身,绊在两头大家门口,那被砍去的枣树干枯的树桩上,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疼得他抱着膝盖龇牙咧嘴,赵晓梅连连道歉:“王老师,对不住,我以为你看到我了。”
王鸣的脸皱在一起,摆摆手说“没关系”,同时示意她小声些。
赵晓梅搀着他站起来:“你来找两头大?”
“不,我路过,听到里头有声响,停下来看看。你今天又没下地?”
“估计他又在打媳妇儿......哦,我下地了,去了一会儿,没啥我能干的,我回来喂猪。”
王鸣尴尬地应付了几句,问了她家猪下崽的情况,和她一起一瘸一拐地并排走着,赵晓梅突然发问:“王老师,你咋不买个媳妇儿?”
王鸣愣了一下,“我......我不干这事。”
“我知道买媳妇是犯法的”,赵晓梅稀松平常地说,“不过法律只管大城市,管不到月亮坨这么小的地方来。王老师,你说,那些有法律的地方是什么样的?”
王鸣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在书上看到过关于法律的论述,却从来没有在实际生活中真正切身地体会过。他细想了一会儿,田地安排好了就不能互相占地,这应该算法律。不能偷盗,这应该也算法律。哦还有,适龄儿童要入学,这也是法律。
可想到这儿,他又迟疑了。
村里仗着家里男丁多而强占别人田地的事可不新鲜。再者,偷盗的人确实会被抓去送到村长处,可也就是被盗的人家打一顿解气完事。学生,那就更不用说了,男娃是要上学,学不会就一直学,十几岁的人读三年级的也不是没有,可女娃就不用。
他明白自己无法向赵晓梅解释清楚这件事,只能打哈哈蒙混过去:“你想不想自己出去看看?”
“我?”赵晓梅指着自己的脸,随后大笑起来:“我哪可能出得去!”
她所理解的“出去”,就是嫁到其他地方去的女孩们那样,生活在别处。可她天生残疾,智力发育得也不是很好,没有正经人家愿意婚配,所以嫁给了同村的癞麻子。
癞麻子姓赖,叫赖金福,比赵晓梅大十岁,因为脸上都是麻子,个子又比常人矮得多,所以叫癞麻子。
“我应该会活到五六十岁,然后和赖金福差不多时候死吧。”
她的口气太平淡了,倒像是在开玩笑,王鸣干笑了两声,找借口赶忙离开,往学校方向走去。
王鸣走后,赵晓梅又偷偷到了王伟国家门口,“丽云,丽云”,她冲里面喊。
丽云正在屋里琢磨怎么把跑出去的路线搞清楚,听到有人喊,连忙出来,看到是上回来的赵晓梅,她把门往里拉了一些,门缝也宽了一点:“怎么了晓梅?”
赵晓梅从兜里掏出来一包玉米叶包着的东西,递给丽云:“你能给我讲讲城里的事不?”
第二十七章 选择 (5)
晓梅给丽云带来的是一种小吃,玉米叶打开之后是黄色的糕状食物,丽云接过来,在晓梅的催促下尝了一口,甜丝丝的,糯糯的。
丽云吃力地在门边坐下来,“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晓梅仰着头想了好一会儿,她发现自己没有一个明确的问题,于是问“那儿的人住的都是楼房对吗?我在电视里看到的。还有女人都穿高跟鞋。”
丽云看着晓梅的样子,回想起自己小时候也会追问母亲城里人是不是村长家电视里放出来的那样子,母亲也没见过,只能说不知道。那时候丽云又怪起母亲来,如果她没有带着自己离开父亲,或许他们可以像村里最敢闯的人那样,一家子都去城市打工,她就知道城市是什么样了。那时候她总是遐想,觉得城市什么都好,农村什么都不好。
现在回头想想,只觉得自己傻,城市也不是什么都好,城市只有城市人才好,农村人是享受不了城市的好的。她不希望晓梅对城市有太高的期望,想了想,回答道:“城市里总是有一股臭味。”
“像牲口味吗?”
“不,是垃圾和下水道的味道,下水道,就是......就是咱们农村的阴沟。女人也不总是穿高跟鞋。”
“城市人都有很多钱,什么都能买?”
“有钱的人才能买,没钱的和农村人一样,省着吃食过日子。”
“你在城市里有钱吗?”
丽云听到这个问题,竟觉得很好笑,她抹了抹嘴巴上的渣子,“一毛都没有。”
晓梅觉得自己问错了问题,脸不自觉地通红,她指了指丽云的肚子:“多大了?”
“快五个月了。”丽云答着,凑近晓梅:“晓梅,我问你,这村里买来的女人多吗?”
这个话题明显不是晓梅想聊的,她支支吾吾,扶着门框慢慢站起来,想借口离开,丽云也站了起来,“你想问我城里的事,我也得问你村里的事,我们交换,这样才公平。”
“公平”二字对晓梅来说显然太重了,她心里想离开,但又觉得违背道义,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我保证不会和任何人说起我们的事,我发誓。如果我说了,我不得好死。我的孩子也......”
“哎哎哎”,晓梅叫停了起誓的丽云,环顾四周,小声说:“一年多以前还有两个,现在只有你们两个。”
“为什么?以前的那两个呢?”
“都死了。”
丽云吓得脸色一变,“被打死的?”
“有一个是生孩子的时候生死的,孩子也死了。还有一个......”她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断断续续地接着说:“她要跑,村里人打着火把追,追到山上...... 她摸黑踩空,摔死了。”
丽云倒吸一口凉气,捂着脸调整了一下情绪:“晓梅,你知道去镇上怎么走吗?”
晓梅摇摇头,“我没去过。我最远只到过集上。”
“那你知道在什么方向吗?”
晓梅左右张望着,手指摇摇晃晃,最后停留在西边:“那边,太阳落山那边。”
丽云觉得既紧张又兴奋,她追问:“你确定吗?”
晓梅犹豫了,她只知道癞麻子每次提到镇上,都会把手往西边指一指,但究竟是不是西边,她其实也不能肯定,看她紧张的神情,丽云立刻问下一个问题:“月亮坨在山上还是山下?”
“半山腰。”
“去山上远,还是去山脚远?”
对话进行到这里时,晓梅已经紧张得不得了了,她的声音也哆嗦起来:“我不能再说了。我要走了。”
“晓梅,晓梅,你等等。”
丽云托着肚子快步走回屋里,把她被绑来时穿的那件连衣裙拿出来,“这个给你。已经洗干净了。”
晓梅不敢接,丽云把裙子从门缝塞出去,裙子掉在地上:“天快凉了,估计是穿不了,但你可以明年天热的时候穿。或者去城里的时候穿。”
紧接着,她把擦干净的皮鞋也一只一只递了出去:“这就是高跟鞋。有些旧了,你别嫌弃。谢谢你晓梅,谢谢你回答我的问题。”
晓梅的一条好腿不断地哆嗦着,带得瘸腿也剧烈地抖动起来,她兴奋极了,可也害怕极了,俯身抓起裙子和皮鞋,一把揣进自己的衣服里,一瘸一拐地走开了。
丽云趴在门缝上看了好一会儿,依依不舍地重新回到床上躺下。
在自己之前的两个外来女人都死了,这是她没有预想到的。她了解农村,农村里互相打骂不算大事,但死人还是挺大件事的,还记得她嫁给堂叔第一年,他们村里有一家老公公把媳妇杀了,警察很快就把那老头抓走了,没想到在月亮坨,两个大活人死了就是死了,没有掀起一点儿波澜。
她的心里害怕极了,不断地摩挲着自己的肚子。
即便要跑,现在肚子这么大,也不可能跑远。可要是等到生产后再跑,还得再等四个月,袁晴晴等得了那么久吗?
丽云心里着急,可一点办法也没有,心里憋闷极了,拿起枕头使劲摔在地上,大叫了几声,才把心里的一口气发泄出来。
两头大依旧把袁晴晴看管得十分严格,不过他听信了丽云关于保持智商的一番言论,坚信如果袁晴晴不看书,就生不出来质量好的小孩,于是他去找王鸣借了许多书,王鸣问他用来干什么,他也不明说,只说过几天还。
王鸣立刻猜到了他是借给那个大学生看的,于是把两头大自己挑选的书从他怀里拿下来,换了几本长篇小说,给两头大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