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属探望？她在哪儿？”
小姨掩了一会儿面，似乎十分愧疚，声音也小了很多：“在医院......精神病院......”她怕丽云指责或者看低自己，连忙解释：“她爸爸现在住在县医院，我每天都要去照顾，她的情况又不稳定，自残自伤越来越严重.......我没有办法......”
丽云看出来了她的担忧，坐到她身边，“您已经做得很好了，真的，您辛苦了。您真是一个最好最好的亲人。”
也许是因为很久没有人和她说这些，也许是因为有了丽云以后，她觉得一个人负担两个病人的生活不再那么孤单，小姨紧紧抱住了丽云，而丽云也紧紧回抱住了她。
到了可以探望的日子，丽云特意把头发梳得精精神神的，剪干净指甲，修了死皮，还拜托小姨找了一件整洁的中长款羽绒外套穿在身上，出门之前，她一再检查自己的外表，希望晴晴不要从她身上看出来吃了苦，而是让她知道，丽云姐已经逃出生天了，丽云姐已经重新过上了正常的生活，而她也可以做到。
可是越临近医院，丽云就越紧张，她真害怕，害怕见到晴晴轻容枯槁、意识混乱的样子，害怕晴晴就算看到自己之后也没有好转，害怕晴晴的下半生都将这样度过......
不容她担忧害怕，该来的还是要来，护士安排好之后，丽云就和小姨一起在护士站，等护士开门把晴晴带出来。
“今早出了一会儿太阳，她去晒了一下，精神挺好的。她最近幻觉很严重，医生加了药量，你们说话尽量轻声一点，别吓着她，别的嘛，就像平时一样就行。”
随着住院区的门被打开，丽云的紧张达到了顶点，她不自觉地搓着自己的虎口，垫着脚往里看。大概过了两分钟，晴晴在护士的引导下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只油画笔。
还好，她既没有形容枯槁，也没有意识混乱，只是人看起来有些低沉，但完全不是丽云想象中那种大喊大叫，蓬头垢面的样子。
“晴晴，小姨来了”，小姨先迎上去。
丽云觉得自己的脚粘在地板上了，竟然一步也走不动，直到小姨把人领到她面前，极其温柔地开口道：“晴晴，你看看，还认识她吗？”
话音刚落，丽云的眼里已经噙满泪水，她实在是难以忍住心里汹涌的情绪，“晴晴，我是赵丽云啊，我回来了。晴晴，你看，我好端端地回来了。”
晴晴抬起头，打量着她，之后慢慢地走过来，手里的蜡笔掉在地上，她抬起手，先轻轻摸了摸她的脸，然后是头发，之后是手，最后，她的手落在丽云的肚子上，喃喃自语：“宝宝，宝宝没有了。”
小姨没搞清楚情况，疑惑地望向丽云，却见丽云早已泪流满面，她把晴晴的手从肚子上拿开，“宝宝很好，我也很好。晴晴，你好吗？”
晴晴既没有哭喊，也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她捡起蜡笔，默默走到家属会见的桌子边。丽云赶紧跟上去。
“晴晴，我好好地回来了，你放心好不好？咱们都好好的，咱们以后都好好的。”
“丽云姐......”晴晴看着她，眼神里充满悲伤和遗憾：“我已经开始出现幻觉了，我不会好了，我知道你是我的幻觉，这个幻觉已经出现过无数次了......”她熟练地从桌厢里拿出来一些废纸，在上面写写画画，“已经出现过无数次了......”
丽云和小姨这才反应过来，晴晴以为现在和以往一样，是幻觉。
小姨着急了，又怕太急了会吓着她，于是缓缓坐在她面前，让丽云到她身边坐下，“晴晴啊，这是真的丽云姐姐，丽云姐姐给我打电话，这才来看你。你看，这是桌子，这是笔，这是小姨今早给你煲的丝瓜排骨......这都是真的，真得不能再真了，丽云姐姐回来看你了。”
丽云满眼期待地看着晴晴，她没有抬头，只一个劲地在纸上乱画。丽云的悲伤像风一样吹过来，吹得她的眼睛疼痛，口鼻发干。
晴晴不认识她了，也不认识现在的生活，更不认识自己，这比任何别的结果都叫丽云难受，她决定先把周建东的事了了，再和小姨一起想办法，让晴晴回到“这里”来。
没想到小姨不同意她这个方案，“我已经知道你是怎么来的，也知道你要去干什么，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呢？丽云，我昨晚一夜没睡，仔细盘算过了，虽然我年纪大了，头脑不如你们年轻人，体力也不行了，但是我见过的人和事很多，跑过的地方也多，你听小姨说，听完再决定。”
丽云听从小姨的话，乖乖坐在沙发上，听她继续分析：“你去找周建东，这肯定不实际，他要是埋伏你？或者到时候他们三对一，你就肯定弄不过他们，但是把他叫到富蕴县城来就不一样了，这里是小姨的老家，门外马路上有几块砖小姨都知道，你把他叫过来，只要他敢来，小姨就有办法，让他有去无回。”
丽云听完很是安慰，她突然觉得自己在做的不再是离开月亮坨那一瞬间所以为的，没有回头路的事，当然了，现在也没有回头路，但至少她感觉到了一种支持，一种有人在背后撑着她的感觉。
然而这种感觉只持续了片刻。看得出来，小姨最近一定很辛苦，所以长出来的白发已经很长时间没补染过；阳台上的花枯萎得只剩光秃秃的花盆，可边上那么多养花的器具，足见在这件事之前，她一定很喜爱养花弄草；还有她的电视，遥控器上都是灰，不知道她有多久没看过电视......
她已经过得很辛苦了，丽云怎么忍心把她拉进这一个不知结果如何的孤胆复仇故事当中呢？
第六十三章 起点 （5）
丽云没有立刻给小姨答复，她去铺子里给两个人拿了吃食和水之后，陪着小姨一同去了医院，她们默契地没有告诉晴晴的父亲丽云的来历，就算他知道了也帮不上忙，反而节外生枝。
和大部分的父亲形象一样，晴晴的父亲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丽云很确信不是因为疾病让他不爱说话，而是从他的表情和状态，就看得出来是一个话不多的人。
小姨把饭拿出来，辅助他一起吃完。他执意要为小姨和丽云削一个苹果，只见他先把苹果放在手里搓了几下，拿起水果刀，从苹果的果柄处下刀，一下一下推动着苹果，足足削了七八分钟，把果子从中间分开，给她们一人分了一半：“分，分，苹果，分，平，平，平安”。
小姨给他擦了手，扶他躺下：“好好养着，刚才医生和我说了，你这病就是需要静养，后头咱们回家以后，再自己锻炼锻炼。从前在我隔壁卖馄饨那个，何乌梅她公公，还记得不？他也是你这病，人家现在都能下地走路了。”
丽云不知道该说什么，在一边安静地坐着，看小姨的表情，一点儿也察觉不到她一个人为这个家而受的折磨，她的笑容和语气是那么地平静，丽云不禁为小姨的坚韧而心生感慨，试问这世间能够担起姐姐一家子的妹妹又能有几个？做出这个决定本身就是一种崇高，她这么小小一个人，身子里这么大能量，丽云既觉得敬佩，又觉得心疼。
苹果吃完以后，小姨就让丽云在病房稍微等她一下，她得去办点手续。丽云不想和晴晴的父亲单独待在一起，找了个借口跟着，小姨拗不过，带着她一起去。
又该缴费了，小姨小心地从包里拿出一个带拉链的小布包，从里头拿出来几张卡：“妹妹，我问一下哈，他这个医保不可以报这部分吗？这个药，叫，叫......”
她还没说完，收费的工作人员打断了她：“阿姨，这个我上次就和您说了，特效药，它还没有被纳入医保，您经济上有困难的话，可以和医生商量一下，换个药。”
“不换不换，来，刷这个卡。”
丽云的心又缩了一下。
小姨慢吞吞地收好布包，带着抱歉的笑走过来，“我眼神不太好，就怕丢东西，动作太慢了，让你久等了唷。走吧，我带你去市场买菜，咱们两个人也不要吃得太对付了。这几天都吃面，对不住你了。”
丽云摇头，她把小姨牵到医院住院楼下的绿化里，确认四下无人之后，说出了自己的计划：“您之前说得也不错，但把他哄来富蕴比去找他难太多了。不过您放心，我已经找好帮手了，肯定不会吃亏。”
“不是，丽云，这事险啊，你不能一个人......”
“小姨，我没骗你，我真的找到帮手了。他害的人不止我一个，想要他难受的也不止我一个，我向你保证，事情很快就会解决，到时候我就回来看晴晴，和您一起帮晴晴做恢复。”
小姨难掩落寞和担忧，可丽云看起来已经铁了心不让自己参与这事了，她叹了一口气：“不管怎么，咱们先去买条鱼，今天先吃顿好饭，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吃了饭以后，小姨坐在沙发上想休息一下，结果一下子就睡着了，丽云轻手轻脚收拾好厨房，拿着卷帘门钥匙悄悄出了门。
二宝和赖金福正在睡觉，猛一下被亮光和噪音惊醒，丽云拉了一个板凳坐在两人面前：“我现在就给周建东打电话，记住你答应的事，他要是不来，你要想办法让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