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端着汤药走进来,见薛绥坐在床前,手持一幅花鸟图刺绣,忙上前将绣品夺下,嗔怪一声。
“姑娘可真是闲不住,这身子和眼睛还要不要了?”
薛绥目光懒散,带着几分俏皮笑意。
“我这病症是如何来的,姑姑又不是不清楚。”
锦书在她床前的杌子上坐下,将药碗端起,轻轻吹拂,再用勺子递到她嘴边。
薛绥偏头,“不想吃了。”
锦书道:“这不是陈医官的药,是大郎君为你开的调养方子。”
薛绥目光有一瞬的暖意,但对着那碗黑乎乎的药,仍有抗拒。
“嘴里吃得发苦,什么入嘴都是涩的,一点滋味儿都没有。”
锦书笑道:“那回头我便去做些酸甜可口的饮子,降降暑,再弄些蜜饯果子,给姑娘解解苦?”
薛绥展颜一笑。
以往在薛府,锦书只有传达消息时才会来找她,两人并无这般朝夕相处的机会。
如今日日相伴,她才发现锦书可实在是一个令人安心又温暖的人。
她体贴到无微不至,细枝末节无不妥帖,事事考虑周全。
“姑姑日后不必如此操劳,我可不想累着你。”
锦书微笑道:“这算什么劳累,只要姑娘身子康健,我便欢喜。”
夏日天气闷热,夜幕降临,暑气却仍未消散,星光与月色透过云层,洒下清辉。
用过晚膳,薛绥让如意和小昭搀扶着,在檀秋院的花园中散步。
院子里有一角平整的草地,上面是繁星点点的小花。
微风带着花朵轻轻摇曳,引来两只蝴蝶在夜灯里翩翩起舞。
薛绥目光追逐着蝴蝶的方向,笑容慢慢敛住,怔了怔,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小昭眼明手快,赶紧扶住薛绥。
她看看地上平整的青砖,不由纳闷。
“姑娘,是踢到什么了?”
薛绥微微一笑,“有点脚软,你扶我回去躺下吧。”
刚刚迈入门槛儿,薛绥便松开了她的手。
“这几日你和如意也辛苦,早些去歇下,不用守夜。”
如意满心欢喜,没多想便应下了。
小昭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默默关上了房门。
也不知为何,小昭的脚步都走远了,薛绥仍然觉得她回头那一眼,如芒在背,灼烧在她的脸颊上,火辣辣的。
从前她什么事都不避开小昭的。
如今又未做亏心事,为何这般心虚?
正想着,窗户“吱呀”一声轻响。
一道颀长身影如疾风般穿窗而入,脚尖轻点窗沿,衣袂飘飘,落地无声……
随后,他反手将窗户关上。
一气呵成,利落而从容。
不是太子李肇又是何人?
他一进屋,屋内顿时显得逼仄起来。
薛绥眉头微皱,冷着眼看那年轻俊朗的年轻男子,步伐沉稳地走过来,随意地坐在她榻前的圈椅上,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风,就好似阔别许久归家的主人,自在、不羁,没有半分拘谨与客套。
“听闻你被气得晕厥,孤特来探望。”
薛绥道:“为践行与太子的约定,不得不如此。”
李肇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
“如此说来,倒是怪孤了?”
薛绥避而不答,只问:“不知殿下漏夜前来,有何要事?”
李肇看她一眼:“顾介出狱了。”
靖远侯府补齐了亏空,陛下念及他祖上功勋,对顾介从轻发落,但他在金部司的职务被革除,往后便只能赋闲在家,仕途无望。
薛绥不很意外,神色平静,垂眸淡淡。
“靖远侯和春夫人散尽家财,但行好事,救了他们的儿子。”
李肇笑了一下。
抬眼看她,突然问:“你对端王下了情丝蛊?”
薛绥挑眉反问他:“太子以为情丝蛊是那般容易得到的东西?它金贵着呢。”
李肇轻笑一声。
“今日早朝后,在御书房,端王向陛下告假,说近日暑气难耐,府中内眷多有不适,要带你和端王妃,前往城郊别苑去散散心……”
薛绥神色平静,“他的侧妃害我至此,想是愧疚弥补。”
李肇:“端王还向陛下求请,封你为如夫人。”
说罢淡淡斜睨,略略挑眉。
“想必明儿一早,你就能得到这个好消息了。恭喜你呀,薛平安。”
他神情不显,看不出喜怒。
薛绥心中却暗自一惊。
李桓当着李肇的面儿,向皇帝告假,并将他的行为说得如此详尽,出于什么心思?
阴谋?
或是想借机印证些什么?
薛绥下意识抚上嘴角,“那日他问我,嘴唇的伤因何而来?”
李肇微微凑近,目光灼热地看着她。
“你如何作答?孤咬的?”
第104章 平安夫人
薛绥抿了抿唇,并未吱声。
转眼,李肇的脸庞已近在咫尺。
“怎么不吭声?你怎么说的?”
他的五官线条凌厉,仿若刀刻一般,高挺的鼻梁,衬得眉骨之下那一双深邃的眼眸,明明含着浅浅笑意,却无端透着几分恶劣。
薛绥:“我说,院子里不知从哪儿窜来一只野狗,我好心备了肉食喂它,哪晓得它竟不知好歹,吃饱喝足后,突然扑上来咬我,我一时没有防备,嘴唇便被它咬破了……”
她语气平静,说得煞有介事。
李肇听一句,脸色黑一分。
再听一句,脸色越发阴沉难看。
“李桓肯信?”
薛绥恭敬地答道:“端王不如太子多疑。”
“薛平安!”
李肇紧盯着她,仿若被人触及逆鳞。
片刻后,他理了理袍服,索性在她身侧坐了下来。
“孤可没有吃饱喝足……”
他声音醇清,带着几分戏谑调侃。
那促狭的笑意里,薛绥敏锐地听出几分危险和意味深长……
小昭离去时的眼神再次浮现在她的脑海。
从前的李肇,不开这些玩笑。
情丝引竟如此厉害?
薛绥定了定神,默默吸口气。
“殿下快些走吧,端王绝非等闲之辈,他当面说出那些话,说不定心底已有疑虑……”
李肇随手拿起她放在枕头边的一个木雕,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孤还怕他不起疑呢。”
薛绥睨他一眼。
那个木雕是一只小猫。
薛绥闲来无事的时候,雕着玩的,还用砂纸耐心打磨过,被她盘得十分光滑。
小猫笑容满面,憨态可掬。
在男子的掌心里,颠倒转动,一张满是笑容的小猫脸,衬着李肇那张冷峻的面容,就好似一个落入魔爪里的无辜小生命……
薛绥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我以为太子是个持重的人。”
李肇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木雕,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直直地望向薛绥的眼底。
“你让孤不持重了。可满意?”
薛绥眼皮一跳:“薛六当不起。”
瞧她紧张模样,李肇嘴角略略上扬。
“你当真要随李桓去别苑?”
薛绥:“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李肇似笑非笑,眼里闪过一抹冷意。
“孤给你一个?”
薛绥假装诧异,“多谢,但不必。”
李肇的目光落在她鸦翅般的睫毛上。
眨得很快,心虚。
他冷哼一声。
“薛平安,你可真有本事。”
薛绥抬眼,坦然地看着他,说道:“我已如殿下所愿,借病与端王保持距离,往后也不会与他纠缠。殿下何不遵守盟友之约,与我尽心合作,各取所需?”
李肇看着她坚定的眼神,笑问:“你想让孤做什么?”
薛绥微微侧身,目光紧紧地锁住他。
“大理寺卿谢延展、郑国公郭丕、太常寺卿尤祝、中书令萧文远、兵部尚书吕元、吏部侍郎袁启礼、门下侍中郑严,这些人当真与户部贪腐案毫无瓜葛?”
李肇听她用清冷的嗓音报出一个个官职和人名,如数家珍,眉心不由狠跳一下。
并非因为一个弱女子妄图向三公九卿复仇的狂妄,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
陈鹤年诊治的结果,只告知了李桓。
可他开的药方和薛绥的医案,却辗转落到了李肇手上。
东宫侍医张怀诚看过之后,沉默良久,才长叹一声。
“此女,命途多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没有人天生就该承受那些苦难。
要背负多少疼痛,才会落下那样一身伤病?
设身处地,李肇或许也会用同样甚至更残酷的手段去报复。
可他不敢肯定,自己也能像薛绥一样,熬过那些黑暗时光,忍受痛苦活下来,再用长达十年的时间来精心布局,不断磨砺自己,慢慢成长为一个心思深沉的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