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浅笑,“正如姑娘所料。”
如意已有三日未见薛绥,欢喜得蜜蜂似的,嘴里叨叨不停,忙里忙外地整理房间,准备换洗的衣物,格外殷勤。
这夜里,主仆几个很说了一会儿话,深夜才睡。
第二日清晨,薛月沉又差翡翠送来一套粉蓝色的云纹罗裙。
翡翠道:“明日是郑国公家的嫡孙女及笄礼,设下及笄宴,广派请帖,王妃想让夫人同去观礼。”
“郑国公家?”薛绥眉目微挑,与锦书对视一眼。
“可是与八妹有旧的那位郭四郎家?”
翡翠是从薛家跟着大姑娘出来的,当然知晓八姑娘的事。
原本郑国公府与薛家都打算议亲了,不料那郭昭轩和薛月满在普济寺后山,偷偷摸摸钻小树林子,惹上人命官司。
八姑娘闺中失仪,闹得满城风雨,郑国公府不肯娶。八姑娘嫁不了郭四郎为妻,又错过了赵鸿赵公子,高不成低不就,为妾又不甘心,到现在还没有定下亲事……
翡翠想着,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以绢帕掩口。
“夫人这记性,怕是比那账房先生还要好使些。正是那个郑国公郭家。郭四郎是二房的,父亲是太仆寺丞郭二老爷,明日及笄的这位郭家嫡孙女是长房的幺女,她命好,母系是徽郡罗家,外祖父是户部尚书罗大人。今岁及笄,依照旧例,也该要挑选婆家了……”
薛绥微微一笑,说道:“那可倒是巧了。”
这京城里,名门显贵之间,有着错综复杂的联姻关系。
她去凑个热闹倒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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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晌午,高悬的太阳炙烤着大地,阶前的砖石上泛起白晃晃的亮光。
檀秋院的铜盘里,湃着的紫葡萄起一层水雾。
偏殿外的大槐树上,两个探子扒着槐树枝杈往下张望,后背那一层与树叶差不多颜色的青绿短打早被汗水浸湿,满脸都是汗水。
一个探子擦着脖颈,抱怨道:“这差事真要命……”
想了想,又喜滋滋掂量一下腰间的荷包。
“好在赏银够丰厚,再干个一年半载,兄弟也能在上京置一处小院,娶一房娇妻了。”
另一个瘦些的探子瞥了他一眼,说道:“傻不傻,有银子就偷着逍遥快活吧。娶妻生子?你的好日子可就到头了,看看愚兄我……”
他翻了翻荷包,好不容易才摸出三个铜板,说道:“瞧见没?这便是娶妻的下场。”
“……”
“嘘……”
那瘦侍卫突然攥紧槐枝,压低声音道,“噤声!”
“怎么了?”
“端王往檀秋院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
“真是,吓得兄弟一身冷汗。”
另一个探子眯起眼看日头,说道:“这鬼天气,就算不吓,你不也得出一身汗?”
蝉儿叫个不停。
尽管两人躲在阴凉处,仍是酷热难耐。
又屏息片刻,二人再次交换眼神,这才猛地想起什么似的,惊觉。
“快!报太子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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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李肇已到了檀秋院的书房外。
透过雕花木窗的疏影,只见薛绥微微倾身,正在查看窗台前的一盆兰花。
兰香氤氲,在摇曳的光影里,她动作轻柔,眼神专注,好似在与兰花低声细语。
李肇微微眯眼,抚了抚袖口,正要入内,突听天空中响起一声凄厉的鸟叫。
窗外青石小径上,有人影一晃而过。
李肇疾步侧身,衣摆一闪,迅速闪至书房后的回廊拐角。
薛绥心中一惊,下意识地转头,正要查看究竟,丫头佩兰便匆忙地跑进来。
“夫人,端王殿下往这边来了。”
那日在西山行宫,李桓匆匆离去,今日她回来,与李桓见面是早晚的事,晌午相见总好过入夜,薛绥瞥了一眼那人影消失的地方,欣然一笑。
“快备茶水。”
李桓下朝后径直前来,身上的朝服尚未更换,一袭华贵蟒袍,身姿挺拔,眉目俊朗,英气逼人。
然而,与在行宫之时相比,他此刻看上去冷淡许多。进了屋子,他在紫檀圈椅上踞坐下来,与薛绥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并未贸然靠近。
薛绥心中暗自冷笑。
昨日薛月沉还说,这些天李桓一直待在自己的院子里,既不去别的夫人侍妾那里走动,也不去她的沐月居里留宿。
后宅里的人都传言,这是因为王爷见不到平安夫人,茶饭不思。
如今他下了早朝就赶来,只怕她这宠姬的名声坐实了,往后更要惹人嫉恨。
薛绥起身,为他沏茶。
“王爷如此匆忙前来,是有要事?”
纱帘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李桓的目光从薛绥广袖下若隐若现的旧疤上掠过。
那处皮肉微微凹陷,与白皙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
“平安这伤是何时落下的?”他声音裹着淡淡的湿气,说罢又低头饮茶,就像是不经意的闲叙。
薛绥抬起胳膊,看了一眼,说道:“这个,原是我小时候淘气吧?时日太久,已然记不太清。”
李桓又问:“身上可有其他伤疤?”
薛绥应道:“有啊,还不少呢。”
李桓黑眸微沉,“是如何弄的?”
茶盏里发出一声滞涩声响。
薛绥腕间的手镯碰在茶盖上,发出叮当一声。
她微微一笑,将滚烫的茶汤注入盏中。
“多了。有被人打的,也有刀子割的,更有被人用烙铁烫伤的……”
李桓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夺下茶壶。
薛绥广袖滑落,露出手腕上交错的旧疤。
李桓神色一凛,慢慢撩高她的衣袖,“何人如何大胆?”
薛绥浅笑,盯着李桓,“受平乐公主指使的人。”
李桓稍稍用力拉她,手落在她的后腰上。
“平安这儿,可有一处烙印?”
薛绥扬眉,乌黑的双眼直视着他。
高!
实在是高啊!
李桓是个老谋深算的家伙。
这表情,好似当真在关心她一般。
薛绥莞尔一笑,明媚灿烂,看不出丝毫紧张。
“有。王爷为何知晓?”
李桓低笑一声,慢慢松开她的手,表现极为得体。
“那时,常伴在平乐身边的人,可有太常寺卿尤祝之子,尤知睦。内史侍郎姚弘之子,姚围。郑国公郭丕之孙,郭照怀……”
第146章 痛
他指出的三个人,一死一重伤。
话里有话,不说自明。
“对,殿下查得很仔细。”薛绥笑意未达眼底,“只是薛六愚钝,不知王爷突然造访,是为替薛六翻旧案,洗刷冤屈,还是……”
“是你做的吗?”李桓截断她的笑。
一瞬的凉寒掠过心脏。
薛绥似笑非笑,“原来殿下是来兴师问罪的?”
李桓眼里有一抹冷意闪过:“平安,这是你坦白的机会。”
薛绥蹙眉,脸上布满了困惑的神态。
“王爷会不会高看我了?我若有本事杀人放火,又如何会一身是伤?”
李桓的视线与她在空中相交。
阳光正好,斜入西窗,淡淡洒在她白皙如玉的脸上,一身素衣简约大方,举止轻灵而温婉……
薛六肯定是有事的。
但李桓很难相信这般女子,会是那个狠戾到杀人碎尸残忍至极的凶手。
那黑手,定是隐藏在她的背后——
“许是本王想多了……”
李桓笑着,玉扳指轻轻叩在面前的棋盘上,震得棋奁内的黑白棋子簌簌乱颤。
房门忽然被轻轻叩响。
锦书在廊下恭敬地轻声提醒:“夫人,该进药了。”
薛绥应道:“端进来吧。”
锦书推门而入,将药盏稳稳地搁在案几之上。
李桓盯着那黑褐色的药汁,忽而轻笑一声。
“平安每日喝的,究竟是药,还是毒?为何这身子越吃越孱弱了呢?”
薛绥将药盏往前推了三寸,眉眼间仿若寒潭映月,清冷逼人。
“王爷对我如此疑虑,不妨亲自尝一尝?”
李桓目光深沉,凝视着她。
周遭陡然寂静下来。
二人眼对眼,目光烁烁间呼吸可闻,李桓心跳突然变快,好似魔怔了一般,视线久久没有从她的脸上收回来……
窗外骤起一声鸦啼。
窗台上的灵羽也跟着“咕咕”乱叫,显得万般不耐。
一股涩意涌上心头,李桓摆了摆手,示意锦书出去,然后笑着转换了话题。
“上次的事,本王已然想好了……”
薛绥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波澜不惊。
李桓道:“只要你能帮我寻来旧陵沼的诏使,无论将来事态如何,本王定可保你平安无虞。”
这正是薛绥上次所要求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