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大梁朝的钱袋子捏在了手中。
按说太子走出如此绝妙的一步,值得开怀。
可来福瞧着,主子落笔时,总要停顿几次,反复蘸墨,分明是心浮气躁。
“爷,今年新到的君山银针,您尝尝。”
李肇嗯声,不置可否。
梅如晦坐在一侧,缓缓说道,“听闻端王找到了失传已久的祥瑞之物——九龙戏珠琉璃盏,那东西太后心心念念好久了……”
李肇又嗯一声,还是面无表情。
梅如晦瞧着他的脸色,整理了一下袍角,拱手道:“线报得知,是薛家那位做的手势,为端王牵线搭桥,方才从旧陵沼的古董商那里寻来此物……”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李肇的反应,生怕说错了话。
来福更是倒霉,刚听到太子手上的狼毫“咔嚓”一声,溅落的墨汁便像雨点似的甩在他身上,吓得他脸色一白,双膝便跪了地。
“殿下息怒……”
李肇并未动怒,漫不经心地将折断的笔搁在砚台上,一脸淡然。
“便没有旁的消息了?”
梅如晦道:“魏王备东珠百斛,淳王呈古琴一张,连贤王府都献上滇州奴杂耍班子……王侯公卿无不绞尽脑汁,为太后筹备贺礼,殿下送的东西,既要合太后所好,又要彰东宫之尊,着实不易……”
茶釜里咕嘟冒泡。
宫闱之中,从无小事。
梅如晦熟读史书,深知其中利害。
寿诞不是简单的庆典,而是一个各方势力暗中角逐的名利场。
李肇望着窗外阴沉灰暗的天空。
那个大雪天,薛六闯到幽篁居,说要做他的棋子。如今想来,他才是薛六整个棋盘里最妙的棋子。
“孤心中有数。”
第168章 献寿勾心
七月二十八,承庆太后的七旬圣寿。
沿街酒肆便支起了湘妃竹帘,蒸腾的水汽裹着羊肉汤的膻香漫过街道,连巡街禁军的护心镜都擦得锃亮——
天刚破晓,端王府内便忙碌开了。
妆台前,薛绥被两个丫头围着梳妆,发间一支碧玺点翠簪压在乌云般的秀发,耳垂一对玛瑙流苏坠轻轻晃动,连腕上的镯子都透着幽幽清光。
一张映着晨光的俏脸,流转着盈盈水色,清冷却又夺目。
薛月沉看到她,便发出由衷的赞叹。
“妹妹今日好气色。端得是光彩照人。”
她当真不再是从前那个任人欺凌的受气包薛六了。
“姐姐才叫容色照人呢。这雍容端庄,哪家王妃比得了?我方才见到,那枝头的雀儿,都看痴了呢。”
薛绥眉眼含笑,不吝说些恭维话。
薛月沉满意地看了一下身上的天青色裙服,金线勾勒的银杏叶脉,与时季相得益彰,就好似为她量身定做一般,很是衬她。
“走吧,快别耽搁了,得早些进宫,省得落人口实。”
薛绥扶她上马车时,看到李桓独自骑马在前,脸上神色冷峻,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邱先生为他找来了九龙琉璃盏,原以为他接下来会有更隐密的事情交代,可他却按兵不动,再无动作。
难不成是瑞和郡主回京一事,扰了他的心绪,乱了心智?
不像啊。
薛月沉察觉她指尖幽凉,轻声道:“妹妹,可是身子不适,还是因着要进宫,心里紧张?”
薛绥顺水推舟,应道:“我从未参加过这般隆重的寿典,心里难免忐忑……”
薛月沉暗自叹气。
到底还是养在外头的姑娘,缺了些见识。
她宽慰道:“你跟着姐姐便是,只要避着萧贵妃母女,就不会出什么差错。”
今日宫中大摆宴席。
要避萧贵妃母女,怎么避得开呢。
果然,刚过安仁坊,就看到平乐公主的步辇浩浩荡荡而来。
与她同行的是瑞和郡主。
李毓宁的脸隐在帘后,发间白玉簪映着朝阳,清瘦得仿佛宫墙砖石的缝隙里拼命钻出来的野草,说不出的柔弱……
而平乐裙裾轻扬,广袖飘逸,即使在公主府禁足许久,饱受顽疾折磨,但眉眼仍是难掩骄矜,那股子冷漠高傲的气势,与往昔相比,并无半分收敛。
步辇轻摇,她带着抢来的《药王经》绣卷,若有似无的看着端王府的车驾,唇角扬起一丝冷笑。
“皇兄真是糊涂,被薛氏女迷得晕头转向。”
李毓宁轻声咳嗽,绞着帕子劝解。
“妹妹莫要动怒,好歹是二哥哥的家眷。”
“你这辈子就活该被人欺负,没脊梁骨的孬货!”
平乐公主说着又瞥一眼她的衣着,没什么好气地冷笑。
“宫中最看不得素净,今日又是祖母寿辰,你倒好,穿成这一副病恹恹的寡妇模样,是想给谁添晦气呢?”
李毓宁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平乐公主冷哼一声,下巴微微一抬,扭头便吩咐轿夫加快脚步,连个招呼都不打,眼中满是不屑与傲慢,扬长而去。
平乐公主狂傲不羁,好似宫殿屋檐上那要命的鸱吻兽。李毓宁却楚楚可怜,受了委屈也不吱声,默默朝端王府车驾盈盈一拜。
她望着骑马在前的李桓,眼中似藏着千言万语的委屈。
“二哥哥近来可好?”
李桓微微颔首:“托郡主的福,一切安好。”
李毓宁又道:“我来王府几次,都未能见到二哥哥,还以为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二哥哥恼了。”
“公务缠身,怠慢了郡主。往后有事,找你皇嫂便好。”
李桓的嗓音向来温润,可今日听来,却透着丝丝寒意,仿若浸了冰的薄刃。
李毓宁怅然一笑,“本想来寻皇嫂一同前往慈安宫,给太后娘娘叩头请安,没想到在此处遇见了。”
她已然调整好情绪,神色如常。
李桓点点头,未再多言。
这时,薛月沉撩开帘子,笑容温婉地说道:“郡主安好,不如一同进宫吧。”
李毓宁松了一口气。
“正愁路上无趣,有王妃相伴,再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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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昭帝为表孝思,特旨敕造慈安殿宫灯三十六盏,遍悬宫阙。
他们到达时,宫墙内已是一片锦绣,檐角铜铃叮咚,恍若仙乐。宫娥捧着鎏金铜盆匆匆穿过回廊,广袖垂落处银铃轻响。
薛绥扶着薛月沉下了马车。
看着那一派奢华的景象,不由感叹。
“这皇城的气派就是不同,你看那玉簪花,都开得格外娇艳些。”
薛月沉笑着瞥一眼瑞和,胳膊微微一僵。
只见那瑞和郡主,素白的手指将帘子掀起半幅,目光追逐着刚跃下马的李桓,似乎忘了她们的存在。
薛月沉轻声提醒,“郡主,还不下车?”
宫外来的车马,一律只能停在承天门外。
李毓宁回过神,扶了扶鬓边的白玉簪,尴尬一笑,顾左右而言他。
“前日太后便要留我在宫中陪伴,我想着约王妃一同前来,这才出宫。如今想来,倒是辜负了太后的一番盛情。”
话里话外,透着她与太后关系更为亲厚。
薛月沉淡淡一笑,并未多言。
今日的皇城,百官云集,皇帝同众臣共宴,贺太后七十圣寿。男女各自分席,李桓抱拳行礼,朝薛月沉点点头,便阔步离去,并没有多看旁人一眼。
薛绥不动声色地看着李桓细微的表情,眉头微微一皱,便见东宫华丽的步辇缓缓而来,李肇的脸隐在明黄的帷幔里,周身散发着冷峻而威严的气息。
薛月沉连忙欠身行礼。
“见过太子殿下……”
瑞和也跟着屈膝。
倒是薛绥慢了半拍,等她行礼时,李肇的步辇已匆匆而过,只留下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众人面面相觑……
东宫何故绕道而行,走这里来了?
这时,来福满脸堆笑地走了过来,朝众人一一行礼。
“太子殿下说雨后路滑,特赐步辇送端王府女眷去慈安殿。”
说罢招了招手,两抬步辇缓缓过来,停在薛月沉和薛绥的面前。
来福说得很清楚,是送端王府女眷。
听上去是太子和端王的交情,却把瑞和郡主排除在外。
薛月沉惊疑不定地看一眼庶妹,淡淡浅笑,“多谢太子美意,我们和瑞和郡主同行的。时辰还早,我们走走路,说说话也无妨。”
来福点头,没有勉强。
因为他也觉得主子行事很是要命。
李毓宁瞧着离去的步辇,忽地轻笑一声,“太子殿下这番安排,莫不是另有深意?”
她是玩笑口吻,薛月沉听了却神色一凛。
“郡主慎言,有些话可乱说不得。”
李毓宁轻抿嘴唇,歉意地道:“我随口一说,倒是忘了前些日子听来的宫中流言……不是有意冒犯平安夫人,只是有些替夫人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