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话便上升了高度。
将本就剑拔弩张的气氛降至冰点。
众命妇大气都不敢出,面面相觑。
萧贵妃柳眉倒竖,回头高声唤道:“傅太医!”
在她身后,太医院的傅青松赶忙上前。
他抬手抹了抹脑门上的虚汗,将拎在手上的药箱置于地面,朝着太后跪行大礼,恭请寿安。
殿中命妇们纷纷侧目,目光中满是惊讶……
平乐公主和萧贵妃,这是有备而来呀?
众目睽睽下,傅太医轻撩袍角,小心翼翼地上前,战战兢兢地将苍白的手指搭在平乐公主的寸关尺之上,沉眸凝神请脉。
片刻之后,他声音略带颤抖地说道:
“公主殿下确曾……确曾小产……”
“啪”的一声,茶盏坠地,脆响声打破了慈安殿的死寂。
承庆太后指节发白,顿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道:“你可诊准了?”
傅太医赶忙弯下腰身,肃然拜礼,后领已被冷汗浸透。
“回太后的话,微臣行医已有三十年,断不敢妄言。”
“皇祖母明鉴!”平乐哭跪在地,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声声泣诉,“孙女刚诊出喜脉不久,驸马就害我落胎,狠心逼我和离,让皇室颜面扫地……实则,他与文嘉暗中苟且,妄图成就好事……那药碗的碎片还在公主府里,孙女一直留着,未曾丢弃,皇祖母大可找人取来查验……”
承庆太后那张布满皱纹的脸,越发阴云密布。
“你所言当真?”
平乐:“千真万确!”
文嘉面色一白,身子摇摇欲坠,那根细簪越刺越深。
“皇姐明知我与陆驸马并无男女之情,为何要这般污蔑我清白?”
“清白?当日陆佑安不顾体面,急切前往西山行宫送药,是为谁去的?驸马向来孤高自许,这朝野上下何人不知?从不见他关心旁人,没有私情,独独关心你?”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文嘉惨然一笑。
“说来说去,皇姐不顾姐妹情分,大闹祖母寿宴,就是一心要将我置于死地吧……”
平乐凉薄的嘴角微微抿起,冷冷撩眼,“你勾我驸马,做出那等下贱事的时候,可曾想过我是你皇姐,可曾顾及姐妹情分?”
薛绥突然轻声轻笑一声,指尖抚过茶盏边缘,而后自安静的席间站起,款款行礼。
“太后娘娘,臣妇略通歧黄之术,斗胆恳请,为公主复诊。”
承庆太后闻言,目光朝她看了过来,紧抿的嘴唇间流露出一丝不满。
在这等时刻,任何人都不该再强出头,将事情进一步闹大。
薛月沉看清了太后眼里的责备,轻轻拉了拉薛绥的衣袖,低声道:“宫闱之事,自有太后圣裁,妹妹虽是一片好心,可还是莫要多言……”
她怕薛绥惹祸上身,眼中满带提醒。
薛绥轻轻将掌心落在她的手背上,安抚性地捏了捏,再向承庆太后,恭敬地行了一礼。
“臣妇研习医理多年,对妇人科,尤为擅长……看平乐公主面色晦滞、略带浮肿,唇呈绀紫之色,再参详舌苔腻厚,不似小产之象,这才斗胆提醒……”
殿中顿时一静。
平乐气得杏眼圆瞪,“薛六你放肆!”
薛绥微微挑眉,眼角漫上一抹冷笑,又道:“听闻公主前阵子频发怪症,臣妇猜测或是药物所致,说不定有那居心叵测之人暗中使坏,还是谨慎些为好……”
“薛六!”平乐牙关紧咬,厉色呵斥,“这慈安殿上,何时轮到你开口说话?”
薛绥微微一笑。
最要紧的话,她已经说了。
平乐要不要她诊脉,都已落下嫌隙,承庆太后为顾全大局,只怕也得费一番心思周全。
于是她又道:“臣妇实是为公主玉体着想,只怕是有那心怀不轨的人,蓄意陷害公主和驸马……”
平乐一口银牙,几乎咬碎。
“平安夫人慎言!“萧贵妃的指甲微扣,眼里好似黑云翻涌,“本宫瞧你是失了分寸,信口开河,也不怕冲撞了贵人!”
薛绥盈盈一拜,不卑不亢。
“臣妇惶恐。只是一片医者仁心,见公主玉体受损,另有隐情,实难袖手旁观……还望贵妃娘娘明察。”
萧贵妃再要开口,座中大长公主用力推开酒盏,发出不满的训斥。
“你们都消停点吧,太后七十华诞,大喜的日子,说这些晦气话做甚?”她试图缓解紧张的气氛,从中斡旋,又示意萧贵妃。
“平乐身子尚未痊愈,言行无状,你还不快把人带回去,好生调养,省得在这大殿之上丢人现眼....”
她辈分高,镇得住场面,就连太后也得给她几分薄面。
平乐却满眼委屈,看着大长公主。
“姑祖母,平乐着实冤枉……”
大长公主忽地颤巍巍起身,身上的仙鹤披帛扫过桌上酒渍,朝承庆太后微微一福,用力指着平乐,满头银丝微微颤动。
“平乐,你如此任性妄为,看来老身得禀明陛下,好好管教管教你了……”
“皇姐岂止是任性妄为……”李肇的声音突然从殿门传来,一身玄色蟒袍卷着肃冷之气。
“她连炮制假孕都娴熟得很呢,莫不是得了萧娘娘真传?”
殿中瞬间陷入死寂。
这后宫里的纷争,命妇们早已见怪不怪。
却不明白堂堂东宫太子,为何要来横插一脚?
李肇逆光而立,腰间玉带上的黑晶石在宫灯下泛着一层幽沉的暗红。
在他身后,跟着弯腰侍奉的来福,手上捧着一个檀木匣子,隐约带着一丝秋露寒气。
“恭祝皇祖母松鹤长春,寿与天齐。”
李肇长揖及地,声音清朗如玉。
而后仰首,目光直直望向坐在上首的承庆太后。
“孙儿也是来为皇祖母献寿礼的。”
承庆太后原本沉下的脸色,慢慢地缓和。
“太子有心了,哀家有你们这帮小辈敬顺,也不知是哪一世修来的福气。呵呵,全仰仗列祖列宗的庇佑喽……”
众人见状,纷纷称善。
殿里附和之声一片。
承庆太后面露微笑,示意宫人,将太子所献的寿礼呈上来。
李肇缓步上前,从薛绥身前走过时,目不斜视,径直在承庆太后的桌案前站定。
薛绥的目光在他身上短暂停留,慢慢错开。
“孙儿迟来贺寿,还请皇祖母恕罪。”李肇行礼的姿势很是优雅矜贵,但话锋却有几分凌厉。
“只是孙儿这寿礼可不一般,皇祖母需得仔细品鉴一番才行。”
来福躬身,毕恭毕敬地呈上檀木匣子。
承庆太后打趣他几句,含笑看着宫人打开檀木匣。
“且看看,太子为哀家寻来了什么宝贝……”
声音未落,匣盖开启,一股陈年药香混合着丝丝凉意扑面而来。
老太后的脸色已是陡然大变。
只见那匣子里,一本泛黄的医案安然躺着,旁边还竖着一个青瓷药瓶。
“这是何物?”
李肇恭敬地行了一礼,说道:“当年薛淑妃在慈安殿悉心侍奉皇祖母,很得皇祖母欢喜。不料却因早产,香消玉殒,连同尚未出世的皇子,也夭折腹中,皇祖母为此大病一场,多年来一直挂念于心,哀恸难平……”
他刻意压低声音,满是伤感。
殿内的气氛愈发凝重压抑。
座中的崔老太太眼眶泛红,绞紧手帕,神色颇为动容。
那薛淑妃可是她唯一的女儿。
当年承欢膝下,也是乖巧伶俐。为了薛家门楣的荣耀,她含泪入宫,尽心尽力侍奉陛下和太后,怀着皇子也谨小慎微,周旋在谢氏和萧氏中间,如履薄冰……
如此懂事的女儿,突遭变故,从此天人永隔,怎不叫她伤心落泪……
“我可怜的女儿。”
崔老太太一哭,薛月沉也以帕拭泪。
殿中众人叹息连连,都面露不忍。
萧贵妃猛地站起身,鬓边的金凤步摇剧烈晃动:“太子殿下,今日是太后的大喜,你拿这些晦气的东西出来,是何居心?”
李肇不紧不慢地瞥她一眼,就好似没有看到他这个人似的,不予理会。
“崇昭五年,薛淑妃血崩而亡,一尸两命,当时太医院的记录写着——药渣中含千金藤与红麝粉。”
萧贵妃脸色微变。
承庆太后目光阴晴不定,紧紧地盯着面前的李肇。
“太子今日提及旧事,是何缘故?”
李肇徐徐一笑,“只是恰好,前些日子孙儿查阅旧档,翻到一本陈年医案,便想起了故去的薛淑妃,若是今日能替她讨回一公道,昭雪沉冤,想来会让皇祖母得几分欢颜?”
他慢慢上前,指尖拂过医案上褐斑,回头冷冽地望向傅青松,声如碎玉。
“傅太医可还记得当年的医案,记得这味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