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为契,生死作蛊。”
最后几个字混在檐角的风啸声里,轻得如同残雨坠入青石板的颤音。
案上的青梅酒早已凉透,薛绥却觉得心口滚烫。
她坐在窗边,看着晨曦为案头的半卷医书染上柔光,指尖抚过窗扉上蜿蜒下来的水痕,忽然一叹。
情丝蛊也好,救命恩也罢,此刻都成了这盘大棋的脉络,早已分割不清。
她唯一清楚的是,从今夜起,她与李肇的命运,已如这雨夜的酒和水,再难轻易剥离……
除非,情丝蛊解去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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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更天,骤雨初歇。
李桓踩着积水泥泞的青石板入府,靴底溅起细碎水花。
暗卫慌忙从廊下钻出来,见他脸色冷凝似冰,发梢还晕着雨水的湿气,慌乱请安。
“昨夜如何?”
李桓瞥一眼檀秋院紧闭的窗扉,声音里浸着秋夜的凉。
侍卫低头,脊背绷紧。
“回王爷,侧妃屋内烛火……寅时方灭,小的未见异动。”
昨夜暴雨来得急,他们二人躲进耳房去避雨烤火,谁承想炭盆烘得人发困,死活睁不开眼睛,直到听见更声才惊醒。
有没有异动,他们真的不知情。
但是怕王爷责怪,也不敢道出真相。
李桓眉峰微蹙。
想着昨夜冒雨去见诏使却落了个空,他沉默片刻,慢慢点头。
“下去吧。”
转身,瞥见地上半片紫玉兰,是薛绥常插在鬓间的颜色。
走过去,他又回头拾起花瓣,朝檀秋院落满残叶的门楣看了一眼,再回屋更衣洗漱,打马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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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鼓响,金銮钟鸣。
朝臣们袍袖翻飞,按品秩列队沿着御道鱼贯而入,往紫宸殿去。
李桓踩着晨钟缓步前行,正撞见东宫仪仗转过蟠龙照壁。
李肇在阶前下辇。
雨后的阳光洒在汉白玉的石阶,将他一身蟒纹朝服映得流光浮动,墨发一丝不苟,白玉似的侧脸镀着薄薄的柔光,俊得恍若神祇临世。
李桓刻意站在阶下,等他近前,方才躬身行礼。
“恭请太子殿下晨安。”
李肇抬手虚扶,眉眼含笑道:“皇兄何须多礼。”
晨风送来太子衣袂间温润的龙涎香气,混着雨后青石板的清洌,一点点漫过雨后的金殿……
李桓直起身子,目光扫过太子眉宇,心里微惊。
今日的太子殿下,当真容光焕发,如三春朝日。
李桓笑道:“太子殿下气色甚佳,莫非有什么喜事?”
李肇转动拇指上的玉扳指,唇角微扬,“有劳皇兄挂怀。尚药局新贡了安息香,孤昨夜安寝甚酣,故而神清气爽。”
李桓状似随意地开口,“三日后,为兄想在府上设宴,为侧妃薛氏贺封妃之喜,太子殿下可愿赏光?”
李肇手抚腰间墨玉,笑意比暮雪秋水还要清透。
“皇兄美意。孤自当赴宴……”
李桓看着他漫不经心的轻快模样,袖下指尖不由微微捏紧。
难道是他猜错了?
李肇对薛六并没有非分之想?
二人也无逾矩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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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会散时,鸿胪寺新上任的顾典簿正在偏殿候着。
他穿着簇新的官服,发梢还凝着未干的晨露,面容很是凝重。
见两位皇子相谈而来,忙整冠束带,长揖及地:
“下官顾介,见过二位殿下。”
李肇眸色微深,看着他不言语。
李桓却温和抬手,微笑道:“顾大人不必多礼,听说顾大人新任典簿,在鸿胪寺大展拳脚,可喜可贺……”
顾介看着他笑意盈盈,微微拱手。
“敬禀殿下,下官特来呈递使节名帖。”
李桓哦一声,笑道:“陛下此刻在偏殿休憩,恐不便召见。顾大人若有要务,可交由本王代为转呈……”
顾介欠身,声线平稳,“回殿下,西兹大祭司阿蒙拉赫差使臣入京,送珊瑚玉璧为礼。望与大梁止戈息武,互市通商,世代交好……”
第201章 藏刃
李桓招手唤来小黄门,将名帖递进去。
未几,王承喜便疾步而出,传皇帝口谕。
“请太子殿下,端王殿下,顾大人,入殿觐见。”
崇昭帝在紫宸殿的暖阁内,指节叩击着案上鎏金名帖,眉峰紧蹙、寒霜覆面,混着殿内香炉里丝丝缕缕的青烟,熏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
“西兹王前脚陈兵赤水关,后脚大祭司便遣使求和,这唱的哪出戏?”
皇帝抬眸扫过殿内三人,伸手去端茶盏,明黄的袖口垂落。
“你们说,这西兹的使者,是带着诚意来的,还是带着脑袋来的?”
顾介瞥一眼案上的名帖,垂手恭谨地答道:“回禀殿下,大祭司与西兹王貌合神离。”
“好个貌合神离!”
崇昭帝放下茶盏,拿起名帖看一眼,又重重掷于案上。
“你二人且议议,当如何应对?”
阶下李肇与李桓,一左一右,如双峰峙立。
李桓一袭蟒纹朝服,温和带笑。
“儿臣以为,西兹王庭内乱已生。大祭司欲借大梁之势扳倒阿史那,此番前来,名为议和,实为托庇。若我朝坐观鹬蚌相争,待其两败俱伤时出兵,必能坐收渔利。”
“皇兄高见。”李肇上前拱手,好似闲庭信步,“不过西兹使节携名帖而来,若骤然冷待,倒显得我大梁无怀柔之德,气量狭小,失了礼数。”
李肇朝他看一眼,故意顿了顿,拱手向上,“父皇,赤水关兵戈未歇,轻慢使节,难免落人口实,说我朝畏惧阿史那的十万铁骑。”
崇昭帝目光如刃扫过阶下二子,突然望向顾介。
“顾爱卿可知西兹使节动向?”
顾介垂眸,声音四平八稳:“启禀陛下,使节已入住鸿胪寺驿馆,递了名帖,求请面圣。”
“可知使节底细?”
顾介袖中密信烫得掌心发疼:“回陛下,已着人详查。”
崇昭帝重重靠向椅背,沉声一笑。
“那便让他们在驿站候着吧。等朕哪日想见了,再宣。”
李桓同李肇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底看到警觉。
赤水关战事未明,皇帝此举显然是要稳控大局。
方才的诘问,哪里是真要听他们的见解,分明是在试探立场。
殿内气氛骤然冷凝。
崇昭帝盯着阶下峙立的三个年轻人,抬袖摆手。
“太子留下,其余人等退下吧。”
待众人退去,崇昭帝忽然将名帖拍在案上。
“你当朕不知?西兹商队的火药变作黄沙,是你动的手脚!阿蒙拉赫突然求和,也是你太子殿下的手笔!”
李肇撩袍跪地,脊背挺直,目光湛然一片。
“儿臣不敢。西兹王欲借火药扰乱上京,儿臣不过将计就计,引蛇出洞。而大祭司遣使面圣,那是畏惧我大梁铁骑之威,是受父皇的圣明神武感召,皆因德政所致,与儿臣无干。”
崇昭帝忽然笑了,“那蛇,可已入瓮?”
李肇从容拱手:“儿臣以为,插翅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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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回廊,李桓与顾介并肩而行,语气熟稔。
“顾大人,本王后天设家宴,不妨过来坐坐。”
顾介闻言一惊——
以他如今的微末官职,如何能入端王府宴席?
但论起亲疏,薛氏姐妹各嫁两府,他与端王也算连襟,勉强够得上姻亲体面。
他忙不迭行礼:“王爷垂爱,下官荣幸之至。”
李桓淡笑,指尖轻拍他的肩膀,“顾大人新到鸿胪寺,可谓任重道远。往后切莫再犯糊涂、重蹈覆辙。”
顾介心下了然,这是端王借着金库司的事,在敲打自己。
他慌乱地整冠束带,恭谨行礼。
“谢王爷提点,下官定当尽心竭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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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秋院。
薛绥对着铜镜将青玉簪插入松散的云鬓,光洁的镜面里,锁骨处红痕未消,宛如朱砂勾勒的残梅,往衣襟内蜿蜒而去……
她呼吸一紧。
像烫了手似的,迅速拢紧素衣。
昨夜李肇情丝蛊发作,几近疯魔,险些要了她的命……
幸得她隐忍周旋。
到底是一双素手打发了他。
一夕荒唐如潮水退去,她垂眸望着案几上未饮尽的青梅酿,有些出神。
“姑娘……”如意看她烦躁,不由眼皮乱颤,“可有哪里不适?”
薛绥摇了摇头,“把残酒收了,屋子收拾一下,通通风。”
如意应声退下。
锦书轻手轻脚进来,看一眼屋内的狼藉,欲言又止。
“姑娘,太子殿下他……”
“莫要提他!“薛绥打断她,声音沙哑,“去叫小厨房煮一碗姜汁茯苓粥来,今日王妃必会传我,须得打起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