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嘉向前半步,裙裾扫过蒲团边缘,侧身浅坐。
“平乐公主的事,姨母可听说了?”
“大梁的家务事,与我何干?”图雅声音清冷,仿佛带着雪山的寒意。
文嘉咬了咬下唇,犹豫片刻才鼓起勇气。
“姨母,平乐豢养死士,勾结权臣,毒害后宫,罪状之繁,罄竹难书。如今她虽被拘押,但凭着父皇一贯的宠爱,未必会深究重处……”
文嘉一边说着,一边悄悄观察着图雅的神色,眼中满是期待。
“一旦逃过制裁,她定会卷土重来,再度兴风作浪……”
图雅指尖突然停住。
脸上的青纱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却自始至终遮挡着她的表情,让人捉摸不透真正的心思。
“你想让我劝说陛下,严惩平乐?”
文嘉欠了欠身,“姨母若能以圣女的身份警示父皇,让父皇看清她的真面目,也是为民除害……我阿娘地下有知,也会感念姨母慈悲心肠。”
图雅轻轻放下手中的佛珠,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身上的长裙,动作优雅却又透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
“我不过是客居之人,怎敢议论朝堂?”
文嘉心中一凉,还想再开口劝说,却见图雅已经转过身去。
“送客。”
下了逐客令,她重新跪坐在蒲团上,拿起佛珠,开始默默念诵经文。
文嘉无奈,将薛绥托摇光交给她的一个密封朱漆匣子,轻轻放在图雅的面前,微微屈膝,行礼告辞。
走出内殿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图雅依旧跪在那里,身姿一动不动,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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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
崇昭帝的案头,堆满了罗列的证物。
神臂弩图纸只是冰山一角,盖着平乐宫印的通关文牒,与西兹狼卫的来往信件,还有顾介按了手印的证词,还有两个从平乐轿辇抓到的西兹狼卫先锋。
一件件罪证,如同重锤砸在帝王的心头。
“陛下,御史台联名多位臣工参劾平乐公主通敌卖国,请求废黜封号,革去尊荣,下狱议罪。”御史大夫周正平的声音,沉沉地落在暖阁里,格外清晰。
崇昭帝突然将奏报摔在地上。
“顾介呢?传他进宫!”
“回陛下,顾介昨夜在西市遇刺,伤及心脉,至今仍昏迷未醒,无法入宫面圣……”
刑部尚书薛庆治话音未落,殿外突然传来喧哗。
王承喜疾步趋前,弯腰行礼。
“启禀陛下,图雅公主今日闭目诵经时突然人事不醒,周身萦绕白雾,头顶浮现七色佛光……说是得了乌兰圣山的启示,请殿下移驾含章殿……”
崇昭帝猛地起身。
錾金蟠螭灯的火光,映得他脸色发青。
“你等暂且退下,此事容朕细思。”
说罢拂袖,昂首阔步往含章殿疾步而去。
“速备辇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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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章殿的烛火彻夜未熄,上京城的更鼓也格外沉重。
平乐公主通敌一案,东窗事发,上京城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御史台每天收到数百封弹劾的密信,世家千金翻出旧年与平乐的往来诗笺烧毁,连街头的乞丐都在议论“曾见过公主府的马车深夜出城”……
慢慢的,敢于揭露平乐公主的人陡然多了,那些从前与平乐有来往的官员,陷入了人人自危的怪圈……
五城兵马司的巡街铁骑,整日里忙着抓人……
如此,也止不住坊间的疯传。
图雅公主的圣山启示,与天香阁楼下的算命先生“天格裂变,地煞冲垣,上京城有阴祟作乱”的流言交织在一起,引来满城恐慌。
传闻越传越荒诞。
慈恩寺的签筒突然开裂漏签……
城西的道观被狂热信徒砸毁……
有人在护城河上,看见“阴兵借道”……
米市因囤积粮食避祸,发生百人斗殴……
药铺的朱砂被抢购一空……
桩桩件件,吓得坊间百姓,连夜往皇城的墙根儿上,泼黑狗血……
就连街头的孩童,也传唱出了新的童谣。
蟠龙困浅滩,
狐狸坐金銮。
一刀斩蛇尾,
血落人心安……”
这场由弑妃案与卦谶催生的漩涡,带着铺天盖地的流言,如一只无形的巨手,将上京城卷向了更深的猜忌与癫狂。
城池里的人们,如同被扔进了热锅里的元宵,翻滚着、嘶鸣着,不知下一刻会酿出何等祸患。
每个人仿佛都在等待那一把斩落的刀。
或是一场预示天罚的风暴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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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篁居。
残烛在青铜烛台上明明灭灭,将李肇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映得如同刀刻玉琢一般,更显锐意锋芒。
他屈指弹了弹袖口,掌心微握,似在掩饰情绪。
“殿下,药熬好了。”来福捧着白玉碗,“按薛六姑娘的方子熬的,老奴守着两时辰,火候分毫不差。”
当日薛侧妃留下的方子,说是可以控制情丝蛊发作,可殿下拿了药方回来就锁在匣子里,碰都不碰。今日却突然翻出来,叮嘱膳房新开了一个小炉熬药。
李肇皱眉尝了一口,喉头滚动两下,仰头饮尽。
又让来福将药炉里剩下的滤净残渣,倒入罐中封好。
“换成青瓷盏,她不爱银器。”
“是!”
“她怕苦,再配些蜜渍青梅。”
来福忙不迭应下,捧着罐子小跑去取蜜渍青梅。
梅如晦立在暖阁门口,看着炉中更香燃剩不足三寸,迟疑良久才皱眉问:
“殿下可是要亲赴刑部大牢?”
“正是。”
“微臣斗胆进言,此举不妥。”
李肇低头拨弄袖口,“孤以为妥。”
梅如晦饱读诗书,精于谋术,最擅长引经据典舌战群儒,可在东宫多年,他从来不曾说服过李肇。
因为这位太子殿下太有主意了,从不对任何人妥协。
但这次,梅如晦硬着头皮也要阻止。
“殿下不该涉险。”梅如晦跨前半步,见太子眼神淡淡地剜过来,欲言又止。
“殿下贵为储君,当惜万金之躯。此事暗藏杀机,稍有差池便会授人以柄……”
“先生所言极是。”李肇语气轻慢,却透着一股冷意,“孤岂可轻蹈险地,让宵小称心?不过,本也没想到要用情义作饵来诓她入局。有些东西,抢比求更快。”
梅如晦松了一口气,郑重拱手。
“那殿下且宽心休憩,臣必定小心周全,将薛六姑娘安然带上漕船……”
“不。”李肇随手扯过玄色大氅,从墙上摘下玄铁长剑,斜挎腰间。
“孤不在,你们何人请得动她?”
说罢,将案头摊开的狱防图投入火炉,系正腰间蟠龙玉带,拔剑出鞘三寸,冷目示意。
“着各卫率按原定部署行事!勿使惊觉……”
梅如晦忽觉喉间一滞,话到唇边转了个弯,恭谨俯身道:
“臣领命!”
第239章 霜鬓变
云层如铅块压城,一场秋雨骤然落下。
雨丝斜斜,将端王府那株老槐树洗得苍翠欲滴。
李桓攥着油纸伞的竹骨,面色冷凝。
薛月沉扶着翡翠的手立在他身侧,孕肚微隆,脸上的忧郁比伞面上绘的墨竹,更显萧索。
“王爷,郭三姑娘已候了半个时辰,既不肯进屋避雨,也不肯离去……”
阿吉欲言又止,看着主子浸湿的袍角。
“她念着薛侧妃的情分,一心想救。”
李桓眉峰微蹙,伞面稍稍抬起,露出郭云容立在槐树下的狼狈身影。
她今日穿了一件蜜合色襦裙,脚下一双软缎绣鞋也浸湿了雨水,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没有人能够理解,堂堂一个国公府千金,钦定的太子妃,为何要为一个狱中的死囚,纡尊降贵地四处奔走,不顾体面在雨里站成落汤鸡。
薛六到底有何灵通,值得她如此肝胆相照?
“去取件蓑衣来。”薛月沉忽然开口,声线温婉。
“再着小厨房煨碗姜茶,姑娘家最怕寒湿入体,仔细染了风寒。”
阿吉领命而去。
薛月沉扶着翡翠的手紧了紧,忽然笑道:
“殿下莫怪妾身多嘴,郭家妹妹这般冒雨陈情,要是不应下她这份心意……传出去,倒显得我这个嫡亲姐姐凉薄,不如外人亲厚,往后要被人戳脊梁骨了……”
李桓斜睨过去,正撞上郭云容抬起的眼。
少女慌忙屈膝行礼,身子好似不受风的轻颤。
“见过王爷,见过王妃……”
就罢就要拜下,翡翠抢步上前,拦住她。
“姑娘,我们家王妃身子有孕在身,受不得如此大礼……”
郭云容面露窘迫,目光含着怯意,很是羞愧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