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薛家人快到了。”
薛绥扬了扬眉梢,神情倦怠地划动水波。
“都交代好了?”
“全照姑娘吩咐。”
小昭刚笑应一声,外面便传来清晰的对话。
“这就是薛六姑娘的住处。老太婆,快些给钱!”
“那死丫头就住此处?活着的?小子,你可莫要诓我?”
“一百两。少废话!”
“带个路便要一百两?你打劫啊?”
“你在找死?老太婆,此处可是旧陵沼!”
周遭便安静下来。
前来寻人的方嬷嬷再大的脾性,也没敢出声。
臭名昭著的旧陵沼,干尽天下恶事,官府都管不到的地方,杀个人如同杀一只鸡。
她下意识地害怕,掏出钱袋给领路的半大小子,再扭头望去。
“六姑娘?是薛六姑娘家吗?”
旧陵沼气候诡异。明明正当晌午,天色却暗沉一片,稀薄的天光看上去乌蒙蒙的,暗影憧憧。
寒风里那一座破败的小木屋,与旧陵沼其他房舍一样,好像沾了什么见鬼的阴气,散发着陈腐幽冷的气息,一条弯曲的小溪沿墙而过,溪水一片死寂,几株蜡子树扭曲变形,看得人心里发慌……
“六姑娘!薛六姑娘可在?”
薛绥垂着眼皮,慢慢抬手,铜盆里的水面便荡起一层轻微的涟漪。
小昭拿来软帕替她擦拭,又捧着一瓶白瓷香膏给她,“姑娘,要见吗?”
薛绥轻搓双手,缓缓一笑。
“开门。”
简陋的门扉无声无息地洞开。
方嬷嬷吓一跳,看着屋里的女子。
“你是……六姑娘?”
她早不是儿时模样。
芙蓉面,桃花眼,发色乌黑,瞳仁幽暗,头上简单挽一个发髻,肌肤如同纸片一样雪白,脸庞姣好却暗藏危险,明明是二九俏佳人,竟令人心生恐惧。
“我是薛六。”
方嬷嬷看到她的笑容,暗骂一声晦气,迈过门槛。
屋子里陈设简单,除一桌两椅,别无长物。
方嬷嬷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一个弃女,就算侥幸得活,想来也是为奴为婢,卑微求生,有什么可怕的?方才那一下,一定是她看花了眼,才觉得她寒气逼人。
方嬷嬷不着痕迹地打量薛绥,说明了来意,便慢条斯理地抚着崭新的头面衣裳,斜着吊梢眼笑。
“六姑娘进了王府,只要替王爷生下个一男半女,养在大姑娘膝下,往后就只管享清福了……”
薛绥听了没什么反应,“我要是不肯呢?”
方嬷嬷嗤地一声,“六姑娘可别不识好歹。要不是端王妃抬举,这好事哪里轮得到你?”
又环顾四周,看着那简陋得令人发指的房间,连笑带嘲:“姑娘可长点心眼子罢,别给脸不要。给王爷当个妾室,可不比在这种鬼地方苦熬日子来得强?”
薛绥微微一笑,“嬷嬷来的时候,没人告诉你旧陵沼的规矩?”
一阵阴风扫过,方嬷嬷情不自禁地发冷。
在旧陵沼,“鬼”是禁词,因为这里有太多的孤魂野鬼,找人索命。
“呸呸呸呸!六姑娘,老奴不是吓大的。你也甭装什么金贵主子,兴妖作怪,麻溜儿地拾掇拾掇东西走人吧,可别逼得老奴自个儿动手——”
方嬷嬷看她不动,伸手便拽。
薛绥兜脸给她一巴掌。
“陵沼之地,阎神居所。烧、杀、抢、夺,天不管,地不管,皇帝不管。你这老虔婆,做起我的主来了?”
方嬷嬷抚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那个任由打骂的小丫头,长出尖喙,会啄人了?
“贱人!容得你放肆?”
方嬷嬷恼羞成怒,朝她扇过去。
薛绥顺手薅住她的头发,用力撞向木桌。
她力气十分大,简陋的木桌吱嘎一声,被方嬷嬷笨重的身体扑倒在地,断成两截。
“哎哟!”
方嬷嬷扶住戳痛的后腰,“贱人,你要反天啦……”
薛绥抄起半桶灯油,朝她劈头盖脸地泼过去,再掏出火折子,轻笑着吹了吹火星……
“回去告诉大夫人,我还有事要办,十日后派人来接。”
屋子里发出长长的尖叫。
方嬷嬷逃命似的狂奔出去,用力拍打着火的新衣……
“救命啊!”
“疯了!”
“六姑娘疯了!”
几个薛氏的家奴冲上来。
扑灭火势,方嬷嬷这才扶住路边的大树,重重喘气。
掌心里一片黏软。
她抬起手,借着昏暗的天光一看,脑子嗡地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顺着后背爬上了天灵盖。
血!
树上有血,好多的血。
凝固的血团在她手心捏散,好似鼻涕虫的黏液,怎么甩都甩不掉,荒草丛生的小溪边,还有一截没有掩埋的腿骨。
“啊!”
叫声划破苍穹,但无人理会。
不知何处传来的靡靡丝竹,夹着几声美人调笑。残破的小巷,远远近近地有人影经过,在诡谲的天光云影下,好似半夜出来索命的鬼魅,游游荡荡。
这就是旧陵沼。
前朝帝王所建,坑埋了二十万士兵的诅咒之地。
第3章 疯批太子
“闭门鼓已响,宵禁时至,各坊百姓速速归家,违者严惩不贷!”
梆!
鼓点沉闷,上京城宵禁了。
北风夹着细雪在天空盘旋,哀怨呼啸。已经立春了,又一夜降雪,整个京城都冷了下来。
薛绥看着高耸威严的门楣上,鎏金黑漆的“幽篁居”三个字,裹了裹衣裳,再次敲门。
“谁呀?”
角门启开一道缝,从里探出一颗富态的脑袋。他看到薛绥在檐灯下白森森的小脸和那一身朴素的旧袄裙,明显愣了一下。
“哪里来的叫花子?深更半夜,扰人清静。走走走!别处要饭去!”
薛绥微微一笑。
“劳烦通传,旧陵沼守尸人,求见太子殿下。”
那人脸色骤变。
幽篁居是太子别院,那是天大的秘密。
旧陵沼守尸人,大半夜也足够吓人。
他回头看向阴影里的守卫,使个眼色。
两个守卫二话不说,将薛绥反剪双手,拖了进去。
薛绥没有挣扎。
幽篁居足有五进,刑房设在北面的东跨院,石阶斜步,穿堂风极冷。
“进去!”背后被人用力一推。
薛绥踉跄两步跌入石室。
灯火幽暗,浓重的血腥味将鼻腔填满,不知是谁犯了事,在一门之隔的地方哀嚎不断。
巨大的夹板狰狞如兽,烧红的烙铁烤干了残留的血迹。皮鞭、匕首、炭火,铁链,刑具发出的寒光,仿佛要撕裂她幼时的伤疤……
沉睡的记忆被唤醒——
她呼吸微紧。
“不用审了,丢万蛇坑去!”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薛绥下意识回头。
这才发现刑房有一道厚重的暗门。
门从两侧分开,一个年轻男子长身而立。
发束玉簪,一丝不苟。海青色的大氅里,一袭玄色常服,衣摆处隐隐藏着暗金线绣成的云龙纹,踏风而至,宛如青松云鹤。
他似乎对属下的行事不满,平静地扫视一眼,坐在刑房里唯一的一张高脚椅上,手指轻摆。
“杀了!”
这不是薛绥第一次见李肇。
老君山下,太子路遇劫匪。她亲眼看见李肇如鬼魅般在匪徒间穿梭,用一柄薄薄的刀,抹去十数人的脖子……
也看到他从容地擦去鲜血,从一辆被劈得东倒西歪的马车里抱下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狗,温柔地为它包扎伤口。
上元灯会、清明祭祖、年关夜游,他或在皇帝身边看城楼下的百姓山呼万岁,或从皇城大街上登辇而过,接受万民朝拜。
薛绥挤在万万千的人群里,看过许多次……
没有像今日这么近。
原来他极其俊秀,极其冷漠,极其年轻,抛开一身华服和太子尊荣,那双眼睛里,有罕见的凛冽疯狂,深不可测……
太子就是太子,与天底下的任何男子都不一样。
两名带刀侍卫将薛绥拖向墙角。
那里有一个八尺见方的蛇坑,成千上万的毒蛇被一层铁网拦在下方,各色的花纹涌动着,不知饿了多久,有些在自相残杀,有些吐着信子在拼命攀爬,发出咝咝的嘈杂……
冷风吹来,卷起薛绥的衣摆。
她回头看向李肇。
“我可襄助太子殿下,做东宫的人。”
李肇轻笑,微眯起眼。
薛绥道:“薛家会将我送入端王府,侍候端王。”
说着,她慢慢将头上的青巾取下,芙蓉玉貌便暴露在李肇轻谩的视线下,面容平和、宁静,白得如同蒙上了一层看不穿的轻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