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趣着,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松驰和疲惫。
自从平乐被贬,文嘉行事越发谨慎,生怕行差踏错,授人以柄。
薛绥微微颔首,示意如意端上热茶和素点,笑意浅浅地问她。
“公主今日怎得闲暇上山??”
“父皇近来为西疆战事烦忧,母后身子骨也不大好,总说头晕心悸。宫里愁云惨淡,人人都绷着弦……我想着许久未上山了,便带妞妞出来透透气,也瞧瞧你。”
薛绥合掌行礼,垂眸欠身。
新采的春茶在粗陶盏中舒展,漾开浅碧的涟漪。
妞妞安静地坐在小杌子,啃一块如意给的米糕。
文嘉沉默片刻,从碟子里再拿一块桃花酥递给孩子,便让如意领她出去玩耍。
等妞妞迈出门槛,这才接着说:“平安,你可听说了?薛八姑娘嫁入郑国公府,不到三个月,已是闹得府中鸡犬不宁,与那郭四公子三日一大吵、两日一小闹,与婆母更是水火不容,吵得要分府另过……”
薛绥执茶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平静。
“锦书倒是提过一句,我并未上心。”
当日薛家遣人送喜帖上山,老太太也来了书信,让她回去观礼。
薛绥以出家人不便沾染红尘习气为由,婉言谢绝了。
事后,薛家老太太便让钱氏领着孩子上山,唠叨了一番。
“喜宴办得极为简朴。”文嘉继续道:“军需贪腐案拔出萝卜带出泥,折了不少官吏——这些蛀虫真是丧尽天良,虚报损耗,中饱私囊,数额之大,骇人听闻——”
她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喉间似有郁结,声音发沉。
“郑国公府的二爷掌着仓储,摊上这事,司农卿的位子算是到头了……这个节骨眼上,郑国公生怕有人揪住他家的奢靡不放,自是要一切从简,便宜行事。薛八姑娘本就满肚子委屈,这喜宴从简,更是怨气冲天,听说新婚夜就摔了盖头,闹得郭四公子下不来台……”
听文嘉娓娓道来,薛绥只是笑笑。
当初薛月满与郭照轩私相授受,郑国公府提亲时,先派人验身,核实清白,已然令心高气傲的薛月满深感屈辱,如今这境况,无非是新账老账一起算罢了。
一个怨怼,一个憋屈,谁也舒坦不了谁。
文嘉轻叹一声,“薛八姑娘也是糊涂。如今郭家二爷押在大牢,郑国公为保家族,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这么一闹,岂不是更让夫家厌弃,自断后路吗?”
薛绥沉默,目光落在窗外那一片刚翻过新土的菜畦上。
“路是她自己选的。”
这桩婚事本就是薛家押的注,指望能借此攀附,只是当初没有料到根基深厚如郑国公府,也会深陷贪腐泥沼,难以自拔。
“薛家没人再来打扰你了吧?”文嘉追问。
薛绥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唇角勾起一抹淡笑。
“放心,她们不敢。”
文嘉看着她清瘦的侧脸,忽然前倾身子,握住她的手。
“平安,你何苦如此?女子立身于世很是不易,有个娘家可以倚仗,也是好的。莫非……你当真要在这庵中了此余生?”
“公主。”薛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声音平静无波。
“师父赐我法号了尘,便是尘缘已了。”
文嘉噎了一下,终是叹道:“罢了,不说这些烦心事。你可知赤水关的消息?”
薛绥抬眸,眼中闪过一丝细微的波动。
文嘉见状放下茶盏,目光深深地盯住她。
“正月里,阿史那部趁着雪灾突袭,太子殿下率兵断后,被围困在黑风口,粮草彻底断了。更要命的是——雪灾之后紧跟着就是瘟疫,军中、民间皆有蔓延……阿史那的队伍,像是嗅到了血腥的狼群,趁着大梁军队冻饿交加、疫病蔓延,一次次率大军冲击黑风口……”
文嘉声音压低,带着深重的忧虑,
“雪灾和疫症并发,听闻民间出现易子而食的惨事……数以万计的流民涌向上京……京中现在人心惶惶,粮价一日三涨,都说赤水军守不住了……”
顿了顿,她语气更为沉重。
“还说陆将军吃了大败仗,西疆门户大开,太子殿下只怕……也凶多吉少。”
第263章 难平
文嘉说到此,话音一顿。
神色凝重地盯住薛绥,眼瞳如同两片黑云。
“宫里……怕是要变天了。”
太子若当真有个闪失,那空悬的储位,便是遭人觊觎的肥肉。
端王以宗室表率自居,或可名正言顺地上位。
便是魏王、淳王也难免蠢蠢欲动,还有久在封地的贤王,又会不会打起小算盘?
禅房内一时寂静。
只有妞妞咿咿呀呀的笑声从窗外隐约传来,童真未泯。
薛绥望着窗棂上跳跃的光斑,想起李肇出征前说的那些话,心绪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涟漪层层漾开,久久难平。
“皇后娘娘为此忧急攻心,卧床不起……”文嘉继续说着,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懑。
“那萧晴儿果然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趁机邀宠,日日侍奉在父皇身侧,再打着探病的名头去皇后宫中,又是送汤药又是诵经,殷勤备至……”
薛绥问:“图雅公主近况如何?”
文嘉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怅惘,“二月初册封的昭仪,因起居礼仪异俗,处处受萧晴儿刁难……”
又哼了一声:“前儿太后赏了姨母一支点翠金钗,萧修仪回宫便摔了茶盏,说西兹妖女不配使用凤仪之物,这跋扈性子,比起她姑姑萧贵妃,有过之而无不及……”
“陛下竟不维护图雅公主?如此薄情……”
“呵!”文嘉冷然一笑。
“帝王能有什么真情可言?从前对萧贵妃疼爱有加,人人都说二人青梅竹马,都道是倾心相许、帝王深情。后来我姨母入宫,父皇一见倾心,宠爱更胜往昔。可短短时日,又有了年轻美貌的萧修仪……”
说到这里,她愤愤地咬了咬牙。
“萧嵩那老狐狸,当初送萧晴儿入宫,大抵已算准了圣心。事后,父皇不仅没有斥责萧晴儿,反晋了她位分,皇后娘娘心力交瘁,也懒得理会这些杂事。这后宫啊……快成她斗法的修罗场了。”
薛绥默然不语。
其实皇帝考量的不是情爱,而是皇权稳固与平衡之道。
尤其是眼下,西疆战事吃紧,军心浮躁不安,朝野人心惶惶,萧家在大梁中枢党羽遍布,在军中亦有势力——萧贵妃的亲弟弟萧琰,身为大将军兼陇西节度使,手握重兵。
此时此刻,崇昭帝必然不会为后宫争宠的琐事,大动干戈……
久久,她才道:“图雅公主性子沉静,不会与她相争。”
“沉静又有何用?在这吃人的宫里,不争便只能等着被人踩到泥里,就像当初我娘一样。”
文嘉提及过世的生母,眼中尽是悲凉与无力。
来自乌兰圣山的女子,如此孤傲清冷,却不得不困在深宫的金丝笼里,还要被萧晴儿仗势欺人的东西啄咬,让人扼腕叹息……
文嘉端起微凉的茶盏,抿了一口,才再次苦笑出声。
“有时想想,真不如带着妞妞,寻一处像你这般的清净地,隔绝红尘。”
薛绥轻轻眯眼,心中思绪翻涌。
西疆太子孤军被困,京中派系内斗,军需贪腐案余波未平,反成倾轧利器,郑国公府、薛家、端王府,还有大理寺那些老狐狸们……
“端王近来也不好过。”文嘉见她凝眉沉思,像是想起什么。
又道:“王妃诞下女儿后,整日疑神疑鬼,要么埋怨王爷冷落,要么疑心下人苛待阿宁,闹得端王府人仰马翻。那满月宴上,端王妃突然发作,哭成泪人,弄得宾客不欢而散,成了京中一桩不大不小的笑话。”
薛绥想起李桓那句“若有来生,愿生在寻常人家”,不由默然。
薛月沉生来便是高门贵女,嫁的又是天潢贵胄……
如何过得了寻常人家的日子?
“这锦绣堆里,原也没有什么新鲜事。”
她忽地抬头看向文嘉,话锋一转。
“你说西疆的雪灾,除了粮草,最缺的是什么?”
文嘉一愣,下意识回答,“想来是御寒的衣物、治疗时疫的药材,还有……打通黑风口,营救太子殿下的法子吧?平安,我听人说,黑风口地势险要,大雪封山,又有阿史那的精锐骑兵层层设防,援军无法进入……”
“公主。”薛绥轻声开口,平静的语气好似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打破了压抑的空气。
“若我有法子解开西疆困局,兼抚流民之乱,端王殿下,可愿将此策,呈达天听?”
文嘉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与难以置信。
“平安,你有法子……”
“嗯。”薛绥朝她点点头。
“你若有良计,何不交由我奏明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