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睚眦必报,才是太子本性。
要是往常,她倒是有心情与他唇枪舌剑一番。
可今日她受了伤,那点麻痹感正顺着血脉往上爬,让她心烦意乱,也格外懒怠。
她垂下眼睫,看着自己放在膝上、微微蜷起的手指,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敷衍。
“殿下说是,那便是吧。贫尼本也不是什么好人,太子殿下要如何定罪都使得——只是,郑国公府罪证确凿,蛀虫已除,于国于民有利,往后殿下肃清朝纲,路也更顺些……”
李肇轻嗤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讽刺。
“你倒会给自己脸上贴金。为国为民?薛平安,收起你这套冠冕堂皇的说辞。你心里装的,从来就只有你自己的血海深仇。”
薛绥微微皱眉。
喉间那股熟悉的痒意又悄然攀爬上来,带着细微的麻,被她强行压下。
“殿下知道就好,贫尼无话可说。”
她微微侧过脸,避开他过于灼人的逼视。
“那便别说了。”
李肇忽地倾身向前,手掌撑在她身侧案几,将人圈在臂弯间,指腹擦过她手背的肌肤,酒气混着沉水香扑来,呼吸温热,呵得她耳廓发烫……
“我们且做点什么……?”
薛绥心尖一颤。
窗外,雨势似乎更急了些,芭蕉叶被砸得噼啪作响。
蓦地!
李肇俯身,右手猛地探出,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蛮力,精准无比地扣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那力道极大,如同冰冷的铁钳,瞬间收紧。
指尖带着西疆风沙磨出的粗粝,擦过肌肤时激起一阵战栗。
“殿下醉了。”薛绥猛地偏头。
“孤清醒得很。”李肇逼近,鼻尖几乎要碰到她额角。
“清醒地看着你,如何用一副慈悲面孔,行那刀刀见血的算计。”
“唔……”薛绥猝不及防,腕骨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让她眉心骤然蹙紧,低低地闷哼了一声。
她清晰地感受到李肇掌心滚烫的温度和粗粝的薄茧,以及那几乎要捏碎她骨头的可怕力道……
也能闻到他身上沉水香混着酒气的味道,温热地拂过耳畔,像烙铁烫过丝绢,让她情不自禁瑟缩了一下脖颈,心口发紧。
但更要命的是,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扯动了她左臂的伤口。
她脸色瞬间褪尽血色,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殿下自重。”
第279章 一饮一啄
“自重?”
李肇低笑。
灼热的、带着酒气的呼吸拂过她颤抖的睫毛,那双深不见底的幽瞳里,仿佛翻涌着滔天的恨意,以及一种被极力压抑的渴望……
“你步步为营,处处算计时,没让孤自重?你连孤凯旋入城都要利用,让孤在御街上,当着万民的面,为你做刀,没让孤自重?”
“殿下误会了……”
“薛平安。”李肇打断她。
“你将孤用得如此顺手,可曾想过……孤会如何?”
“想过。”薛绥强忍着腕上和臂上伤口的双重剧痛,压下那一阵令人心悸的麻痒,迎着他噬人的目光,缓缓地、清晰地扯开一个极淡的微笑。
“正因想过,才敢劳烦殿下。”
她笑容苍白,却带着一种了然于胸的冷静。
“贫尼相信太子殿下,杀伐决断,自有分寸。”
李肇喉结滚动。
她继续道:“殿下即使恨我入骨,也绝不会放过这个立威固权的机会。殿下今日雷霆手段,震慑朝野,不也正合心意么?”
“你可真是冥顽不灵。”李肇被她这副油盐不进、甚至带着点“我懂你”的姿态激得眼眸沉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酒后的喑哑。
“到了此刻,还在诡辩!”
“殿下言重了。”薛绥的声音低哑了一些,因疼痛和强忍咳嗽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却异常清晰冷静。
“方外之人,慈悲为怀,不愿见蠹虫啃噬国本,将士血冷疆场。郑国公府罪证如山,天理昭彰,贫尼不过是将真相捧到了日光之下,借殿下之手拨乱反正。此举,既解黎庶之恨,亦可抚慰阵亡将士英灵。殿下……难道不觉得痛快?”
她顿了顿,唇角那抹极淡的弧度加深了些许。
“殿下为国除奸,名正言顺,青史当留一笔。贫尼不过略效薄力,何谈利用?想必那些冤死的将士英灵,也会乐见其成。殿下……以为呢?”
“你利用孤,还要孤对你感恩戴德?”
李肇一声嗤笑,短促而冰冷。
笑声里充满了荒谬和被愚弄的戾气。
“薛平安,你怎么敢的?”
“殿下若觉得被利用……”薛绥深吸一口气,迎上他的目光,“大可现在就杀了贫尼。”
“杀你?”李肇嗤笑,指腹擦过她腕骨内侧那个淡色的疤痕,“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薛绥蹙眉,却不肯示弱。
“那殿下想如何?”
“你欠孤的,自该百倍偿还——”
“贫尼一无所有。”
“你有。”李肇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近乎呢喃的危险,“你有这条命。”
他的手掌覆上她的后颈,指腹按压着敏感的穴位,迫使她抬头,黑眸森森。
“还有,你这个人。”
两人之间很近。
近得能看清彼此瞳孔里的倒影。
薛绥脸色微沉,“殿下不妨动手试试?”
李肇扬眉,似有若无地掠过她苍白的唇线:“你就这么想找死?还是你就这么笃定,孤会任你摆布?”
“不是摆布。”她轻轻摇头,“是共赢。”
“你我之间,何时有过共赢?”
他冷笑。
“孤输得一败涂地。”
“……”
李肇忽然倾身半寸,扣着她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几乎能听到骨骼细微的声响,逼得她不得不微微地仰起头,被迫承受他眼中几乎要喷薄欲出的阴鸷。
“薛平安。你这张脸,你这副心肠,究竟是用什么做的?石头?还是……玄铁?!”
他死死盯着她,目光在她苍白却依旧美得惊人的眉眼间流连,试图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愧疚或动摇。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乎虚无的平静。
尽管曾经被情丝蛊操控时的炽热痴缠,解蛊剜心的剧痛,早已在西疆的血与火里被搅得血肉模糊……
但他仍是会沉溺于这双眼睛。
疼痛的,苍凉的,藏着灰烬与深渊的眼睛。
“薛平安啊。”
李肇声音破碎,带着一种仿若受伤野兽一般的嘶哑和危险,每一个字都好似从喉咙深处碾磨出来,裹着血腥。
“从始至终!从那个该死的情丝蛊开始,你便算计孤的情、算计孤的权、算计孤的命——如今,你还想榨干孤最后一滴血,用来铺平你复仇的路。”
“薛平安,你这个疯妇,何其残忍!”
薛绥被他眼中那抹近乎疯狂的猩红攫住。
狂怒之下的李肇双目赤红。
原本幽黑的眼眸在烛光下略显妖异,像一条复苏的毒蛇,与她记忆深处那些他情丝蛊发作时的画面,隐隐重叠,带着湿热的侵略和掠夺——
肌肤滚烫,血脉中那种灼热游走的感觉,卷土重来。
一个荒谬而惊悚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她混乱的脑海!
难道……
那情丝蛊……并未根除?!
解蛊的代价,也远不止玉衡师姐说的那些?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藤蔓疯长,瞬间攫住了她。
一种近乎窒息的恐慌,混合着伤口的剧痛和蔓延的麻痹感,让她指尖冰凉,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太子殿下……”
她脸上的平静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你我并非势不两立,更不至血溅当场……”
李肇喉间溢出一声低哑的冷笑。
他没有松手,抓住她受伤的左臂,单膝抵在她坐榻边缘,把她整个人圈在怀里,鼻尖若有似无地蹭过她的耳廓。
“知道怕了?你这疯妇,不是心狠如铁?”
“彼此彼此。”薛绥咽下喉头腥甜,淡淡道,“殿下不也一样,为了权位,不惜一切。”
“孤没你那么歹毒!”
“贫尼只是在做该做的事。”
李肇目光冷冷地扫过她紧蹙的眉头,最终落在那只被他牢牢钳制、微微颤抖的左臂上。
“别碰!”薛绥闷哼出声。
“有本事受伤,没本事忍痛?”李肇声音低哑,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关切。
“索性杀掉你,一了百了。”
“动手吧,殿下最好不要犹豫。”
李肇再次发笑,森冷地笑。
那只带着薄茧、握枪执剑,也曾经拂过她鬓角的手,猛地抓住了薛绥左臂的衣袖,带着一股急于撕开她伪装的冲动,狠狠一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