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让你再疼我一次,就像上次那般,行是不行?”
薛绥没有说话,没有挣扎。
眼底深处,层层冰封的炽烈岩浆,此刻与他的心跳同震,咆哮着,试图冲破一切阻碍,要将她的理智吞噬……
她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浓密的阴影……
呼吸滞涩难续,心跳隐隐紊乱失序……
不料,李肇却慢慢松开手。
仿佛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后退一步,胸膛剧烈起伏着,别开脸去,避开她水光潋滟的目光……
然后慢慢探入衣袖内,掏出一卷被油布紧紧包裹的厚重纸卷,带着他身体的微温,一并塞到薛绥冰凉的手上。
“这个,留给你。若孤无法全身而退,你便用它当刀,替那二十万英魂,捅开这腐朽的天家,再寻一条生路自保……”
纸张粗糙、沉重,带着铁与血的腥气。
上面是旧陵沼触目惊心的伤亡,是层层掩盖的腐肉,是字里行间呼之欲出的滔天冤屈。
这不是普通的档案,而是泣血的诉状。
是掀开大梁皇室最不堪的印信,是足以让皇帝彻底与他翻脸,废黜他储君之位的掘墓铲……
“殿下……”薛绥心下很是震动。
无论李肇与崇昭帝如何离心,他终究是大梁的皇子,这些旧档,是大梁朝廷最不愿示人的罪证,也是旧陵沼多年渴求,想要大白于天下,鸣冤昭雪的铁证……
李肇将它交予她,无异于将他的身家性命,李氏列祖列宗的千秋名节,乃至大梁皇朝的根基命脉,亲手递到她的手上……
这是何等的信重?
又是何等的疯狂?
他的话暖得烫人,也扎得她心慌。
薛绥没有收下,慢慢走到窗边,任由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凝然而立。
旧陵沼的真相,触手可及。
但真相一旦揭开,不仅会点燃朝野倾轧的烽火,也会将李肇推向万劫不复的境地……
“太子殿下此举太过凶险,平安担不起。”
“孤不是为你,更非只顾一时儿女情长。”李肇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目光锐利得,似要将灵魂洞穿。
“孤食民之禄,担天下之责。若要为生民立命,必先正本清源。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可以是你,为何不能是孤?二十万条人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埋在黄土里。孤是太子,责无旁贷……”
薛绥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
这是年轻的李肇。
尚未被皇权彻底异化,胸膛里还跳动着滚烫的热血与刻入骨髓的责任感……
这份赤诚与担当,实属难得。
“拿着它!”
李肇再次不容拒绝地塞到薛绥的手上。
“你若不接。谁来告诉天下人——太子李肇,从未负过这皇天后土,万里河山?”
第295章 疑深似海
翌日,东宫书房。
夜色渐深,铜炉上的香灰,积有半寸。
李肇屏退左右,只留梅如晦一人在侧。
桌上摊开着郭丕的密信,还有从揭弊箱中整理出的数封匿名举报信。
“殿下。”梅如晦趋步拱手,低声道:“马元魁重伤不治,死前指证平乐公主与萧嵩勾结,合谋调换军饷文书……这是他临终口述,由心腹纪录画押的证词。”
李肇接过证词,扫过血书指印。
“将这些——”
他指腹碾过纸页的褶皱,声音沉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寒凉。
“连同六宫卫率查访到的罪证,一并整理誊清。明日早朝,孤要亲自呈递御前。”
“殿下,那郭丕的密信,提及当年旧陵沼牵扯,甚至影射当今……”梅如晦面露难色。
“殿下此刻发难,只怕会让陛下龙颜大怒,再起易储之心……”
“事到如今,已无退路。”
李肇抬眼,烛光映得眸若幽潭。
“父皇疑心孤已久。年初借清查改制,裁撤东宫属官,将京畿三营将领换防。近来让端王插手刑部,再以戍卫为名调走左右司御率……这些,无一不是冲着削孤羽翼而来。孤便是遣散幕僚、闭门不出,这储君之位,也迟早要被他借端王之手架空……”
他语气渐厉,如同金铁掷地。
梅如晦深吸一口气。
“属下遵命!定当办妥!”
“另外——”李肇缓缓转身,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补充道:
“派人盯紧陆府和水月庵。平乐的人既然敢对陆家孩子下手,就不会善罢甘休。薛六姑娘那边……也要让人好生看顾,莫出意外。”
“是!”
-
水月庵。
东厢禅房。
如意从外面匆匆跑进来,脸色煞白,呼吸急促不安。
“姑娘,不好了!薛府来人,说,老太太突然昏迷不醒,让姑娘速速回府看看……”
薛绥心中一沉。
“知道了。”
她放下手中茶盏,声音依旧平稳,但起身的动作快了几分。
“备车,去薛府。”
-
薛府上下,一片混乱。
崔老太太躺在床上,浓重的药味混着熏香,几乎凝固在空气里。
一个须发皆白的医官,正在低声与薛庆治商议着什么。
钱氏、傅氏、薛月楼,以及薛家其他女眷都守在床边,一个个哭得眼眶红肿,面色惶然。
见到薛绥一身缁衣入内,众女目光复杂。
只有钱氏,仿若看到了救星,立刻迎了上来。
“六姐儿,你可算来了……”
她抓住薛绥的手,声带滞涩哭腔。
“太医说,老太太这是急火攻心,痰迷清窍,又兼年高体弱,风邪入体,怕是……怕是凶险啊……”
自从薛庆治辞官避祸,薛庆廉在府上横死,至今也没个说法,薛府上下积压了太多的焦惧与不安……
钱氏絮絮叨叨,将连日来府中的压抑,外界的风言风语,在薛六面前吐露了一遍。
薛绥没有说话,到榻边坐下。
她察看老太太的面色和瞳孔,又轻轻搭上那只枯白的手腕,凝神诊脉。
“脉象沉细滑涩,确是痰瘀阻络、心脉衰微之象……”
她问:“老太太昏厥前,可有何异常??说过什么?见过什么人?”
钱氏擦了擦眼泪:“早膳时还好好的,在佛堂念经。后来管家递了一张帖子进来,说是宫里老太后差人捎来的,寻常问候薛家近况,关照四姐膝下养的那孩儿……老太太看了之后,脸色就不大对,也没说什么,只叹了口气,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再后来……再后来就……”
她没敢明说老太太是看了帖子后不久就倒下的,但意思已很明显。
朝中局势紧张至此,薛家作为端王姻亲,又是端王妃的母家,早已是惊弓之鸟。
老太太忧心忡忡,一有点风吹草动,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祖母的药方我看过了,先按太医开的方子煎服着。”
薛绥站起身,声音平静地道:“三婶让人将老太太近几日的饮食记录下来,我这便着人去请舒大夫。老太太先前服他的药,颇有效验……”
钱氏连声应下。
薛庆治将太医送到外间,转入帘角看到她,张嘴想说什么,终是蹙眉。
“你若真心顾念祖母,便早些搬回来,晨昏定省,侍候汤药,也好尽一尽孝道。”
“薛大爷身为人子,不更该侍候在榻前尽孝?”
“你……”薛庆治被她呛得语塞。
见她侧身闪过,决绝而去。
薛庆治气得面色铁青,却不得不隐忍。
薛绥未再理会,从寿安堂出来,立刻吩咐锦书去请大师兄,到桑柳院一叙。
尚未出门,小昭便匆匆回来。
“姑娘,婢子去给文嘉公主送点心,发现五城兵马司正在封街,外头人都在嘀咕,好一番闲言碎语……”
-
端王府,听雨轩。
厚重的锦帘,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李桓负手立在窗前,看着庭院中芭蕉叶在狂风中无助地摇曳……
白日金銮殿上,李肇咄咄逼人的献证,父皇那晦暗不明、隐含猜忌的目光,还有那些无处不在、如同附骨之疽的揭弊箱……
一件件都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让他难以放松分毫。
客座下首,坐着两人。
左侧是身着青衫、面容清癯的长须中年文士刘隐,右侧则是一个身着道袍、眼神精亮的干瘦老者……
二人正是李桓最倚重的门客刘隐和道士青阳子。
青阳子擅天文谶纬、精通旁门左道,
此刻,他将几枚古旧的龟甲在炭盆边烘烤着,声音带着刻意的玄妙。
“贫道昨夜彻夜未眠,见紫微垣帝星光芒黯淡,隐有飘摇之象,而西方太白,光华大盛,其芒如血,侵逼中宫,直犯帝座。此乃……紫薇落,太白出也,主兵戈、杀伐,大凶之兆!要妨子克君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