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起你这套‘贫尼’、‘殿下’的鬼话。你我之间,也不须这般虚假。”
薛绥被他眼中翻涌的情愫烫了一下。
下意识地想挣脱,却被他握得更紧。
风雪在马车外呼啸。
车厢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最终,薛绥垂下眼帘,低声道:“殿下,人多眼杂。”
这是提醒,也是某种程度的服软。
李肇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缓缓松开钳制的手,另一只手却闪电般探出,指尖微动,轻易伸入那袖中暗袋,将那突出的物件翻了出来——
一枚寸许长,封得极严实的蜜蜡丸子。
“当真是出息了。随时随地准备与李桓同赴黄泉。”
薛绥猝不及防让他抢走东西,腕上伤口被挣扎牵动,倒抽一口冷气。
“李肇!你轻点!”
痛楚下的脱口斥责,奇异地平息了李肇的怒火。
挨了她的骂,一双锐眸却倏地笑开。
他将那蜜蜡丸子轻轻捏开。
里面是极为细微的褐色粉末。
“孤不比你这点毒药管用?”
他哼了一声,作势要将那蜡丸凑近鼻端细闻。
薛绥脸色微变,连忙伸手拍开他。
“你不要命了?此物沾肤即溃,神仙难救。”
李肇察觉到她的紧张和担忧,眼神微微一凝,似笑非笑。
“若李桓方才真要动手,你当真要与他同归于尽?”
“为什么不?”
薛绥动了动胳膊,缓解腕上的余痛,冷冷地道:“一命换一命,很划算。至少拉个垫背的……”
她并不是故意气李肇,只是此刻伤口疼痛,懒得听他阴阳怪气,看他烦闷不满,那点痛楚也似乎减轻了,权当解气。
李肇果然垮下脸。
“跟他一起死,也不怕脏了黄泉路?”
他身体倾斜下来,盯住她的眼睛,带着迫人的气势。
“下次你再敢如此行事,孤先打断你的腿,再把你锁在幽篁居,哪也不能去……”
薛绥让他气笑了,浅浅低叹一声。
“殿下多虑了。贫尼惜命得很。我今日走不出端王府,明日自会有人将铁证送到该到的地方。谁都别想干净。”
李肇眼神骤然锐利,深深看了她一眼。
“此事,孤自有计较,不许你再以此犯险。”
薛绥揉了揉眉心,低声道:“不至于……”
“至于。”李肇冷声吩咐,“闭眼歇着。回水月庵还有得折腾。”
薛绥抿唇不语,算是默认了他的话。
她端正地坐回凳上,双手交叠置于膝上。
眼观鼻,鼻观心,如同老僧入定。
李肇坐在她对面,相隔不过一臂之遥。
他也不再开口,背脊挺直地靠着另一侧车壁,闭目养神。
车厢内一时陷入沉寂。
两人像两尊对峙的石像,在狭小的空间里无声角力。
马车驶过长街,碾过覆雪的石板路,发出规律的辘辘声。
两行深深的车辙,迅速被新落的雪花覆盖。
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也从未有人离开。
-
出了城门,顺着覆雪的官道一路向东。
李肇的目光从她低垂的眼睫,苍白的脸颊,最终定格在那只受伤的胳膊上,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击,似乎在刻意地忍耐着什么……
时间过得极为缓慢。
车轮碾过一段坑洼不平的土路,剧烈的颠簸感骤然袭来。
薛绥的伤口被震得吃痛,眉心微微一蹙,下意识地用右手护住。
裹缠伤口的棉布上,已晕出淡红。
李肇半眯着眼,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薛绥将脸侧向车窗外……
李肇再也按捺不住,探手入怀,摸出一个扁平的青玉小盒,随手丢在她膝上。
“金疮药。”言简意赅,连解释都吝啬。
薛绥拿起来,看一眼。
盒身触手生温,显然一直被他贴身收藏。
她放在一旁,没有动它。
“怕有毒?”李肇掀了掀眼皮。
“放心,孤舍不得你死。”
说罢,眼神掠过她苍白的脸,语气放缓了些。
“赶紧涂上,别让孤看得碍眼。”
薛绥默然。
虽然她不认为李肇的金疮药比自己的好,但到底是他的一片心意。
“多谢殿下。”
指尖挑开盒盖,一股微辛的药香便弥漫开来。
她垂眸,解开腕间被血浸透的素布,露出狰狞的伤口。
车厢摇晃不停,她单手操作颇为不便。
“笨手笨脚。”李肇低斥一句,忽地伸手,不由分说地夺过药盒。
薛绥抿了抿因失血和寒冷而略显苍白的唇。
没有阻止。
她清楚李肇的行事风格,此刻纠缠无益。
李肇低了头,捏住她纤细的手腕,指尖蘸着冰凉的药膏,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专注,一点点涂抹那狰狞的伤口上。
他指腹粗粝,动作却出乎意料地细致。
微凉的药膏与伤口的疼痛交织,薛绥身体僵硬,目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
暖意在寂静中流淌……
空气中旖旎凝聚,车轮滚动的声响,也掩盖不了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
一种无声的、紧绷的张力,在狭小的车厢里滋长。
忽然,马车碾过一个深坑,猛地颠簸起来。
“唔……”薛绥身体失衡,发出一声无意识的闷哼,整个人不受控地向李肇的方向倾倒。
猝不及防,额头撞在他坚实的胸膛上。
第317章 掌温旧疤
那额头微凉、柔滑的触感,如同最细微的电流,落在李肇的颈间,瞬间穿透了脊背的神经……
他身体骤然一僵。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直直望向几乎偎入怀里的女子。
昏黄的光线下,她毫无防备地甩来倒去,脆弱得像一捧即将融化的新雪……
微蹙的眉尖,毫无血色的唇,还有……
因方才动作而微微松散的领口,露出一小截线条优美、细腻如瓷的颈窝和锁骨,甚至能隐约窥见更深处的、被素色中衣包裹的轮廓……
在暖炉炭火的光晕下,白得晃眼。
一缕属于她的、带着清苦药草的气息,不经意间撩过李肇的鼻尖……
这一幕构成了一种极具冲击力的、破碎而诱人的画面。
惊心动魄的美……
他的呼吸,微不可察地停滞。
“平安……”
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一种熟悉的、混杂着燥热与占有欲的情绪,如同沉睡的火山被骤然唤醒,沿着脊椎迅猛蹿升,整个人仿佛都灼烧起来……
他知道这是什么。
情丝蛊复苏似的灼流,无比清晰地侵蚀着他的感官。
他猛地伸出手,近乎本能地揽住她的腰,将她更稳固地圈在自己身侧,靠住车壁,固定在臂弯之间。
那力道并不轻佻,带着一种纯粹的支撑,隔着粗糙的禅袍布料传来……
薛绥身体瞬间绷紧。
“殿下……”
她抽回自己的手臂,动作带着几分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战栗……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更尖锐的……连她自己都羞于承认的、难以言喻的慌乱。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掌传来的力量,带着干燥而温热的体温,仿佛能透过衣料,灼烧她的肌肤……
那种独属于男女之间特有的尴尬与悸动,让她心悸不止。
这种情绪,她原以为不会出现在她的身上。
毕竟第一次见面,她便可以坦然在他面前尽露身上狰狞的旧疤,心如止水……
“不劳殿下,我可以自己坐稳……”
她声音干涩,强撑着身体,保持平静。
李肇的手臂非但没有松开,反而借着马车再次颠簸的力道,将她稳稳地带入怀里,半圈在胸膛与车壁形成的狭小空间里。
“安分待着。再动,孤就要乱来了?”他声音沙哑紧绷,不似玩笑,胳膊更是紧绷着,仿佛抱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亟待处理的军务。
“孤不是李桓,没有那份怜香惜玉的假好心。”
薛绥脊背有些发热。
那属于另一个人的、强健而陌生的心跳。
正以一种不容忽视的姿态,撞击着她脆弱的神经。
空气仿佛凝固了。
危险而暧昧。
他离得也太近了。
近得她能看清他眼中尚未褪去的幽暗光芒,近得能感受到他带着温度的呼吸和身体的变化,以及那份被强行压抑的躁动、挣扎,和被逼到悬崖边的决绝……
这是隐忍,也是信号……
薛绥缓缓闭上眼,复又睁开。
眼底的波澜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片冰封般的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