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太医眉头紧锁:“若先解寒毒,烈毒必如脱缰野马,瞬间攻心……”
几位太医频频点头,却谁也不先开口下药。
天枢适时道:“事不宜迟,请诸位太医拟个两全之方吧……”
张怀诚看向他,“以舒大夫之见……”
天枢谦虚地揖了一礼,“依在下看,先以稳妥之法拔毒,辅以固本培元的汤剂,护住心脉为上。六姑娘脉象浮滑微弱,但根基极有韧性,徐徐图之,必有转圜之机……”
几位太医纷纷点头。
显然,他们都倾向于稳妥保守的疗法。
李肇负手立于榻边,沉默不语。
直到天枢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向他。
李肇才道:“就由舒大夫领头去办吧。平安若是醒着,她也会信你。”
这是说,平安信他。所以,他也选择信他。
无关权威,只关乎对那个人意志的了解和尊重。
天枢眼中微澜,随即归于沉肃。
他领命,借机查找线索,“谢太医,劳您查阅太医院所有关于类似烈性奇毒的详尽医档、解毒方论,或许能找到蛛丝马迹,追溯毒源……”
“陈太医,烦请调配四逆汤,加老参浓煎,吊命固元。”
说罢又转向张怀诚,“张太医,劳你全力照看雪娘子,先稳住她性命,辅以针灸固本,勿让毒势再侵心脉……”
天枢从容分派,一副沉稳的气度自然流露。
最后,他看向满脸焦灼的小昭。
“等备齐药材,三碗水煎成一碗药,你要看着熬。”
小昭用力点点头,“婢子明白,应当寸步不离,火候分毫不差。”
几位太医虽心中仍有疑虑,也不得不依言行动,各自忙碌起来。
张怀诚跟着天枢到外间配药,忍不住开口:“敢问舒大夫,师出何门?老夫观你辨证用药,思路奇诡,不似寻常杏林路数。”
天枢闻言动作微顿,头也未抬,只淡淡道:“乡野游医,偶得奇书,不值一提。张大夫谬赞,救人要紧。”
他语气疏离而客气,显然不欲多谈。
张怀诚看着他清俊的侧脸,摇了摇头,将满腹疑问压下,也投入到紧张的救治中,再无二话。
雪姬的情况比薛绥更凶险。
她气息微弱得几近于无,身体间歇性地抽搐一下,张怀诚施针施救,又喂下一枚解毒丹,勉力维系着那一缕随时会断的生息。
偌大的殿内,很快只剩下器皿碰撞、纸张翻动和药炉初沸的咕嘟声。
紧张而有序。
第371章 榻前侍
内殿里,喧嚣被隔绝。
李肇坐在榻边,目光沉沉地锁在薛绥脸上,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每一分孱弱都刻进眼底。
烛火煌煌,映得她脸上毫无血色,连唇瓣都泛着灰白。
来福轻手轻脚过来,捧过一盏热茶,低声道:“殿下,用些茶水吧?”
李肇抬手止住他的话。
“取温水,和干净的软巾来……”
来福瞥一眼榻上的人,心下喟叹,忙应道:“是,殿下。”
温水端上来。
李肇先用自己手背试了温度,才用小银勺舀起一点,极其小心地凑近薛绥的唇边,试图撬开她紧闭的牙关……
她毫无反应,牙关紧咬。
水渍顺着干裂的唇角滑落,浸湿枕畔。
李肇眉头深锁,拿起柔软的丝帕,一点点拭去水渍……
指尖无意触碰到她冰凉的脸颊,骤然一顿——
一张毫无生气的小脸,冷得好似没有生机的冷玉。
那触感,脆弱得令人心疼。
李肇袍袖下的手,情不自禁地收紧,指节微微僵硬。
“平安,薛平安……”
他低唤,声音喑哑,只有自己听得见。
一个人到底要有多坚韧,才能在经历了生父离弃,家族倾轧,幼年欺凌,姐妹背叛,身中奇毒白发早生……这一重接一重的苦难后,还能如此顽强地活着,甚至活得清醒而强大,活成这世间最独特的一道风景?
他胸腔里暴戾横行、翻腾……
又慢慢按捺下去。
“殿下……”
殿门轻响,关涯脚步放得极轻,面色肃然。
“如何?”李肇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薛绥脸上。
烛火跳跃,他面容沉静如水,看不出丝毫波澜。
关涯悄悄睨了一眼,拱起手,回答得一丝不苟。
“回殿下,范大人率右卫率将薛府里外严控,掘地三尺查找,没有搜到残余毒药或明显毒源……薛家阖府上下,皆矢口否认,称毫不知情。”
李肇冷笑,眼中戾气一闪。
“好一个不知情。那便关押起来,好好想个明白……”
关涯语塞。
李肇猛地调头,“有何难处?”
关涯垂首,道:“薛尚书惊惧过度,在殿下离开后便昏厥过去……被下人抬回内院,请了大夫诊治。大夫人傅氏事发后便一直守在其榻前,亲自服侍汤药……”
“哼,他倒会挑时候……”
关涯声音更低:“最……棘手的是三夫人钱氏,她受了惊吓,胎动异常,稳婆诊断恐要早产,院里丫头婆子乱作一团,已派人快马去京畿大营请薛三老爷回府……”
李肇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钱氏虽鲁莽聒噪,但本性不恶,此事应与她无关。
“端王府呢?”
关涯立刻回禀。
“府门紧闭,未见异常。”
“未见异常?”李肇重复了一遍,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
“没有异常,就是最大的异常……他倒是沉得住气……”
话音未落,榻上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嘤咛。
声音细若蚊蚋,却瞬间攫住了李肇的心神……
他霍然转身————
只见薛绥长睫微动,好似受惊的蝶翼,在与黑暗搏斗。
几番努力,才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
“平安……”李肇惊喜地轻唤一声,倾身靠近她,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她。
“觉着如何?可好受些了?”
薛绥的视线起初是涣散的、茫然的,眼前仿佛蒙着一层厚重的水雾,在陌生的屋舍和晃动的人影间来回漂浮。
好一会儿,目光才定格在李肇的脸上。
“殿下……”她嘴唇翕动,吐出两个气音。
意识如同冰冷的潮水,汹涌地冲击脑海……
雪姬那张青紫的脸,珠帘后那一闪而过的衣角,浓重而刺鼻的血腥味……记忆的碎片带着锋利的棱角,狠狠扎进她混沌的脑子。
“咳咳…咳……”
她身体下意识绷紧,一股腥甜涌上喉头。
来福赶紧上前,递上痰盂。
李肇顺手接过来,凑到薛绥的跟前,轻抚她的后背。
“莫急,慢慢来。”
薛绥伏在他的臂弯里,呛咳得撕心裂肺。
每一次咳嗽的震动,都好似牵扯着五脏六腑,剧痛无比。良久,终于哇的一声,呕出好几口黏稠的黑血,落在雪白的痰盂内,触目惊心。
“殿下……”
吐完这一口,她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整个人瘫软下去,冷汗浸透了额际。
“我娘……如何了?”
“太医正全力救治,无碍的。你宽心。”
李肇稳稳扶住她,同时拿起旁边的温水,递到她的唇边。
“漱漱口——再喝些水,润一润喉。”
薛绥顺从地漱了口,再就着他的胳膊,小口小口地吞咽着温水。
水流顺着喉管一路往下,肺腑如同被烈火燎过……又如久旱后的甘霖,暂时压下了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慢些。”李肇目光紧锁着她。
几口水下去,薛绥似乎找回了一点力气,左右张望一眼,声音沙哑得厉害,“殿下,这里是……东宫?”
李肇点点头。
薛绥眉头微蹙,盯着李肇绷得冷硬的下颌,心底涌上一股难言的情绪。
“此举……太过逾矩了。”
李肇轻哼,“孤的地方,总比薛府干净。”
薛绥扯了扯嘴角,“殿下……东宫重地,怎容我这方外之人逗留?”
一句话轻飘飘的,扎向荒谬的处境,也扎向自己。
李肇眸色一沉,声音压得更低,“平安,你信不过我?”
薛绥抬头,望向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眸里,自己狼狈的影子,唇边那抹虚弱的笑意,慢慢收敛。
“殿下将我带入东宫,便是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授人以柄,其后果……不堪设想……”
“所有后果,孤自会承担。”李肇淡淡地说,字字冰冷。
“殿下此话当真?”薛绥轻叹。
“孤从无戏言。”李肇的回答斩钉截铁。
薛绥闭了闭眼,右手无意识地蜷动了一下,似乎想抓住什么,又无力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