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烦嬷嬷跑这一趟,回去替我谢过祖母。”薛绥靠在椅背上,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只是我在这儿住着挺好,有公主殿下照拂,也有太医按时请脉问诊,清静养病正好,就不回府去添乱了。”
魏嬷嬷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又强笑开来:“姑娘这话说的,什么添乱不添乱的!从前是……是下人们伺候不周,让姑娘受了委屈。老太太如今发了狠话,谁敢再对姑娘有半分怠慢,直接打死不论!姑娘只管回去享清福便是……”
她拍了拍手,丫头立刻上前。
红漆箱子里,是鲜艳的锦缎和几件精巧首饰。
“三夫人刚添了小郎君,府里正热闹喜庆着,这是老太太让送来的吉利……老太太说,姑娘回去住着,也沾沾喜气,养养身子骨。一家人热热闹闹的,不比在外头冷冷清清的强?”
如意在旁听着,实在看不下去了,冷笑一声。
“魏嬷嬷,我们姑娘仁厚心善,我可没她那么好说话。上次那碗要命的汤药,是谁经的手?下毒的烂事查不出个子丑寅卯,就敢舔着脸来接人?姑娘福大命大躲过一劫,难道还要再跳一次火坑?呸!我们姑娘的命金贵着呢,犯不着跟你们这群黑心肝的折腾……嬷嬷要是还有点人心,就别在这装模作样充好人……”
魏嬷嬷脸色一变,指着如意。
“你!如意啊,你这个小丫头,诛我的心呐……可还记得当年是嬷嬷我亲手从人牙子手里把你挑进府的?这才跟了姑娘几天,就敢这么跟我说话?你这张嘴……”
“魏嬷嬷——”薛绥端起茶盏,轻轻拨了拨浮沫。
“如意是我的丫头,她嘴糙心直,自有我管教,还轮不到旁人教训……”
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她放下茶盏,声音冷冷落下。
“嬷嬷倒是会说嘴。只是我如今,惜命得很……”
魏嬷嬷被她看得心头发怵,堆起的笑有些挂不住了。
“姑娘,上回的事……是个意外。府里上上下下都查过了,定是那起子黑了心肝的下作东西捣鬼,老太太震怒,已经发落过一回,撵了好些人出去。姑娘是薛家的骨血,老太太的嫡亲孙女,她老人家心疼您、想接您回去,那也是一番心意啊。”
见她不答,以为有所松动,又恳切地道:“雪姨娘……哦不,公主殿下在东宫养着病,老太太也日夜悬心,今儿特意派了两个妥帖的嬷嬷送了补品过去,只盼着她能早些痊愈……”
薛绥抬眼瞧着她,笑得冷淡。
“东宫自有规制,太子殿下也安排了专人照料,哪里用得着薛府的嬷嬷去尽心?那些虚礼俗套,都免了吧。”
魏嬷嬷尴尬地笑了笑,讪讪道:“也是……您和公主殿下如今身份不同了,是贵人了……”
“身份不同?”薛绥挑眉,“我倒不知,在嬷嬷眼里,我如今是什么身份?从前又是什么身份?”
魏嬷嬷被呛得说不出话来。
李妈妈见势不妙,忙上前打圆场,“姑娘消消气。您是西兹大长公主的千金,金枝玉叶,将来要做太子妃娘娘的,这总住在文嘉公主的别院里,传出去……知道的说是姑娘清静养病,不知道的,怕要生出些闲言碎语……于姑娘的声名,总归不太好……”
她说着往前凑了凑,脸上挤出更深的褶子。
“老太太说了,往后府里的一应事务,都有她老人家亲自盯着,再出不了岔子。姑娘就放心吧……”
薛绥缓缓站起身,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祖母年事已高,本该颐养天年,无需再为我这点小事劳心费神。等揪出下毒的元凶,我自会回府给她老人家磕头请安。”
一番话说得客气,却字字疏离,堵死了回旋的台阶。
如意见姑娘发了话,立刻挡在薛绥身前,对魏嬷嬷抬高下巴,毫不客气地撵人。
“听见了?姑娘让你们滚……快把你们的东西都带走,我们家姑娘,消受不起。”
小昭更是冷冷做个请的手势,干脆利落。
“请吧——不送。”
逐客令下得干脆利落,再无转圜余地。
魏嬷嬷和李妈妈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在如意毫不掩饰的鄙夷下,灰溜溜地出了院子。
她们前脚离开,门房后脚便来报。
“姑娘,陆府来人了,说是老相国有要事相商,请您务必过府一趟。”
薛绥心头微微一紧。
陆经此时相召,绝非寻常。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枚连理玉佩,沉默一瞬。
“备车。”
文嘉关切地看着她:“平安,可要我陪你同去?”
她常在陆府往来,很是熟悉。
薛绥点点头:“也好,劳烦公主了。”
二人略作收拾出发,不多时,马车已停在陆府门外。
门房见到她们,不敢怠慢,引着二人入内。
刚到垂花门,便见观辰和童童两个孩子急匆匆地跑过来,小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忧色,看着薛绥。
“姨姨,祖爷爷在书房等您,说是有很急很急的事情。”
文嘉看了薛绥一眼,会意道:“你先去,我带孩子们去花园玩会儿。”
薛绥点点头。
看着文嘉领了妞妞和陆佑安的两个孩子,穿过抄手游廊而去,她略略敛了神色,在仆役引领下,快步走向陆经的书房。
书房内,气氛凝重。
陆老相国穿着一件半旧的藏青襕衫,负手而立,正对着悬挂墙上的大幅舆图出神。图上,渭川河沿岸被密密麻麻插上的小旗,最前端的,已快抵到永定城的位置。
“老相国。”薛绥福了福身,目光沉静。
“不知您急召我来,所谓何事?”
陆经抬头,眼里闪过一丝锐光。
“是为西疆战事。”
又客气地侧身抬手,“薛六姑娘请坐。来人,上茶。”
茶盏奉上,热气袅袅。
薛绥恭敬地坐下,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心底琢磨着陆老请她来的真实目的,片刻才缓缓开口。
“老相国,马坤还是不肯动?”
陆经摇了摇头。
“他倒是动了,只是带兵一出京畿,便磨磨蹭蹭……士卒疲敝,行军迟缓,何时能援?不瞒你说,老夫刚收到急报,萧琰分兵一支精锐,偷袭渭川上游的黑石渡……守军措手不及,损失惨重……”
薛绥瞳孔微缩,目光迅速在舆图上扫过。
“渭川防线一旦被撕开,上京便门户洞开……”
陆经皱着眉头,沉重点头。
薛绥看着他凝重的表情,目光微微闪动,唇角忽地勾起。
“其实还有一人,可牵制萧琰,缓解永定压力……”
她起身上前几步,手指落向渭川以西的山脉后方,轻轻一滑。
“贤王李劭,坐镇滇州,扼守西南咽喉。若能请他出兵,必能解燃眉之急……”
“姑娘好眼力!”陆经眼中闪过赞许,捋须笑开,“过了云岭山脉,便是滇州。贤王驻守滇州多年,手里有一支精兵……”
第386章 灯下话
薛绥沉默,看出了陆经的意图。
“老大人高见。”
陆经目光从舆图上移开,脸上满是忧虑。
“云岭山脉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贤王素以自保为先,不会轻易冒险,何况他驻守滇州多年,与太子本就疏远,并无深交……”
薛绥轻扬眉梢一笑,“有老大人的旧日恩情,贤王怎好拒绝?”
陆经抚着胡须,意味深长地睨着她,“都说六姑娘聪慧过人,今日老夫才算领教……这些陈年旧事、人心细微,姑娘竟比老夫知道得还要透彻……”
薛绥微微垂眸:“老大人谬赞。不过是恰逢其会,听得多些,想得多些罢了。贤王非易与之辈,滇州精兵是他安身立命之本,要他倾巢而出,无异于赌上身家性命。若无足够的利益驱使和胜算……怕是难以撼动……此事,非老大人不可!”
贤王是崇昭帝的长子,却因生母身份微贱,自幼沉郁寡言,谨小慎微,不常与人来往,更不得皇帝欢心。当年,若非陆经拼着几分老脸力保,他也不可能平安离京,在滇州安稳度日。
“老大人心中已有定计了吧?”
陆经点点头,说道:“老夫确已遣心腹携密信前往滇州陈情,晓以利害。不知贤王是否愿意蹚这趟浑水……”
薛绥道:“依我看,陆将军身陷敌营,贤王但凡有几分良心,也会念及昔日恩情,出手相助……”
“恩情难抵时势啊。”陆经长叹一声,“这份恩情,他认不认,是其一。值此社稷危殆,他是否甘愿冒险出兵牵制强敌,是其二。老夫也是姑且一试,静听天命罢了……”
薛绥沉默片刻,忽地抬起眼。
“老大人今日找我来,怕不止为商议西疆战局吧?”
陆经迎上她的目光,眉宇间忧色更甚。
“六姑娘玲珑心窍,想必已经猜出来了,老夫有事相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