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肇失笑,“少土司心胸开阔,性情豪爽,令人佩服……请入座。”
哈赤也哈哈大笑。
坐下神色即是一正,挥手示意随从。
“殿下援手之恩,哈赤无以为报,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殿下莫要嫌弃。”
他话音落下,随从立刻捧上几个盖着红布的托盘,看形状,应是些云岭特产的山珍、药材和皮货……
“殿下见多识广,这些俗物,怕是入不得眼,但这个小家伙,却是我们寨中最好的东西……”
一名壮汉小心翼翼地牵进来一条獒犬。
通体乌黑,唯有四蹄踏雪,胸口一簇白毛,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紧盯着他,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显得警惕不安。
帐内气氛瞬间一凝。
李肇抬了抬眉,目光掠过那些礼物,最终落在那条獒犬身上,露出几分兴味。
“这小家伙,倒是厉害。”
“让殿下见笑了。”哈赤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它叫黑风,才三个月大,是寨子里最好的獒种,能识人忠奸,护主也悍勇。别看它现在对着殿下吼,那是还不熟,多养几日,便会认主了。”
李肇的目光转向身侧的薛绥,带着询问,“平安喜欢吗?”
薛绥心知李肇就是喜爱这些猫猫狗狗的,只是碍于储君身份和东宫规矩,在宫中豢养不便。
于是她微微一笑,得体应道:“少土司拳拳真心,赤诚可见。若是不收,岂非辜负了少土司一番美意?”
李肇闻言,眼底笑意加深,“少土司盛情,孤便却之不恭了……黑风,过来。”
“殿下喜欢就好。”哈赤笑得极为欢畅,拍了拍那狗子,脸上的线条柔和了许多,少了凶相。
“去,见见你新主子!”
李肇在黑风的头上摸了摸。
“好獒犬。”
气氛顿时融洽起来。
李肇命人奉上果点茶水,又添了些卤味熏肉之类的下酒物,并亲自为哈赤斟上一碗上京的状元红。
就着炭火,相谈甚欢。
哈赤着实是一个性情爽朗的人,几碗烈酒下肚,话匣子便彻底打开了,说起云岭的趣事,各寨之间的纠葛,豪迈直爽,毫无心机可言。
李肇耐心听着,偶尔回应几句。
等哈赤喝得面红耳赤,他才放下酒碗,话锋一转。
“孤尚有一事,想请教少土司。”
“殿下请讲。”哈赤放下茶碗,坐直了身体。
“近来云岭地界,可是不太平?”李肇声音低沉,道:“有一股溃兵流窜入云岭深处,烧杀抢掠,时而劫掠往来商队,甚至波及附近的村寨。不知少土司可有耳闻?”
哈赤的脸,瞬间阴沉下来。
“那帮龟孙子,窜入云岭就像钻进裤裆里的虱子,甩不脱、挠不着,又恶心人。抢水夺粮、偷牛顺羊,见着什么都薅上两把。前日,他们还抢了白岩寨从山下运回来的盐巴和过冬的粮食。要不是我阿父拦着,几个老掉牙的长老也天天挂在嘴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早就带人把那帮杂碎揪出来扒皮抽筋,脑袋挂寨门上示众了……”
他胸膛起伏,显然积愤已久。
李肇点头,表示理解,“多吉头人也是为大局着想,不想引发冲突。”
“他就是软蛋。”哈赤嗤笑一声,带着青年人的血性与不屑,“云岭是我们的根,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容不得这些外来的豺狗撒野……”
“少土司豪气干云!”李肇连声赞叹,不动声色地与薛绥对视一眼,又道:“那萧氏逆贼,是我大梁的通缉要犯,更是祸乱云岭的元凶,若你我合力,一举肃清这些豺狼,还云岭清净……岂非两全其美?”
“那是再好不过了。”哈赤立刻接口,但转眼,神色又黯淡了下去,无奈地一叹。
“只是……我阿父顾虑多,不愿与朝廷打交道,寨中几位长老更是顽固不化,守着祖训,视山外人为洪水猛兽……唉,此事怕是难成。”
李肇一笑。
他当然知道三十六寨首鼠两端,既不想得罪大梁,更不愿轻易为朝廷火中取栗……
毕竟萧琰在此经营多年,多少有些牵连。若是有利可图,安稳可得,谁会冒险?
他道:“少土司不必忧心!孤有诚意,想必多吉头人,也不会拒绝。”
“哦?”哈赤眉峰一挑。
李肇目光清洌:“烦请少土司转告多吉头人及诸位寨老。就说孤此番进剿,只为肃清萧氏逆党,绝无觊觎云岭之意。事成之后,孤即下令,开放云岭以东三处关隘,允许云岭三十六寨的商队自由通行,与大梁互市贸易,且免予税赋。”
哈赤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李肇又道:“另外,孤还会奏请陛下,正式册封令尊为云岭宣慰使,统辖诸寨,朝廷会赐印信文书,云岭事务,皆可自行处置。往后,只要三十六寨安守本分,孤担保,朝廷永不征赋,永不加派。”
哈赤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份“薄礼”可不薄,远胜过黄金美玉的分量,是将云岭三十六寨生存和发展的命脉,实实在在地送到他黑石寨,乃至整个云岭三十六寨的心坎上……
“殿下……你当真的?”哈赤的声音微微激动。
“君子一诺,天地为鉴。”李肇起身,神色肃穆,“孤行事向来磊落,言出必践。”
“好!”哈赤深吸一口气,他猛地踏前两步,右手以拳抚胸,对着李肇深深一躬,满是折服,“太子殿下快人快语,够意思。这份诚意,哈赤领受了。这个朋友,哈赤也交下了。殿下放心,我这就快马回寨,一定会说服我阿父。来日扫荡萧贼之时,我哈赤愿为殿下先锋!刀山火海,皱下眉头便是狗娘养的……”
李肇微笑颔首。
“有少土司这句话,孤便放心了。”
他亲手为哈赤续满酒,又高举酒碗,“云岭安宁,指日可待!来,满饮此杯,静候佳音。”
“满饮!敬殿下——”哈赤朗声应和,仰头将碗中的烈酒一饮而尽,酒水顺着他的下颌流淌,随意一抹,更添狂放不羁。
“告辞!”
第418章 真心换
雪下了一夜,次日起来天又晴了。
薛绥掀帘出帐,踩着薄冰过去,就见李肇弯腰蹲在帐外的雪地上,手里托着两条半尺长的生肉,正跟一团黑毛对峙。
三个多月大的獒犬,骨架已比寻常家犬壮硕。
前腿笔直,眼睛溜圆,雪白的爪子扒着冻硬的地皮,对李肇发出呜呜的低吼,看着很有气势。
“还是不肯吃?”薛绥走过去,笑问。
李肇嗯一声,语气无奈。
“犟种,闻一闻就不要了。不知在挑剔什么。像块滚刀肉,油盐不进。”
“不是主人喂的。”薛绥道:“听说獒犬性烈,一生只认一个主人。”
李肇侧头看她,眉梢微微一挑:“那能怎的?一直饿着?孤就不信了,它还能饿死自己?”
他晃了晃手里的肉条。
黑风却只是偏过头,不时拿眼瞟他,喉头的低吼声更甚。
薛绥弯了弯唇角,蹲下来与它平视,笑着眨了眨眼,“你是小黑风吧?来,握个爪,有肉肉吃。”
她伸出手,掌心向上,往前递了递,黑风鼻翼翕动,喷出一小团白气,脖颈上的毛发倒竖起来,却不为所动。
“很警惕嘛。”薛绥也不急,在掌心放上一小块肉条。
“两天没有进食,你也该饿了吧。我们不是坏人,不会强迫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她说着,将肉条放在雪地上,轻轻拉了拉李肇的衣袖,示意他一起往后退开。
黑风的眼神在她脸上定了片刻,又转向李肇,似乎有些困惑。
好半晌,看薛绥又拉着李肇退开一步,它紧绷的身体终于松缓下来,试探着往前凑了凑,嗅了嗅肉条,慢慢叼入嘴里。
许是饿得狠了,吃着吃着,喉咙里竟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李肇低笑出声:“这么好哄?”
又偏头看向薛绥,晨光下清丽的侧脸,映着雪色,美好得好似沾了朝露的梅,让他心头一阵发软。
“还是平安有办法。”
“我只是忽然想起旧陵沼里的那只瘸腿土狗,刚来时也戒备得很,明明饿了想吃,却不肯亲近给它吃食的人……”
她说着笑了声。
“万物有灵,脾性大抵都是相通的,离了主人的犬,就似迷了路的孩子。只要真心换真心,多些耐性,总能慢慢焐热。”
等黑风咽下那块肉,她又从李肇手里拿过那一条最大的肉块,托在掌心看着那獒犬。
“过来。黑风……想吃吗?过来呀。”
黑风犹豫地舔着嘴。
她也不着急,稳稳托着那块肉,看着它,就像是某种无声的较量。半晌,獒犬走近又嗅了片刻,终于伸出舌头,试探性地舔一下她的手,继而叼住肉退后,趴伏在雪地上,两只前爪按住肉块,大口吞咽起来。